这也是昨晚与ZW谈到的一个话题。
Q,为什么科学哲学与历史哲学、政治哲学等等不同,能够单独成为一个二级学科呢?
A:科哲成为一个单独的二级学科,有历史的和现实的两方面的原因。历史的原因就是因为科哲原来叫做所谓的“自然辩证法”,在那个时代中是试图为科学提供方法论的“指导”的,这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建制。而现实的原因是——我们这个时代正是所谓的“科学技术”的时代,这个时代所面临的几乎一切问题——价值观问题、信仰问题、环境问题、生命伦理问题、全球化问题等等——全都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所以说科哲可以说是最直接地面对着这个时代本身,是一个很宽的课题,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Q:科哲没有一个学科谱系、线索不清,长期的发展缺乏保证。
A:科哲是一个新兴的领域,与中、西、马不同,他的学术脉络是十分不清楚的。而且科哲涵盖的范围很杂,比如说唯科学主义者与唯科学主义的反对者都可以叫科哲,包括环境伦理学、科学与宗教、科学社会学、科学传播学、科学史学等等,多是一些所谓的“交叉学科”、“边缘学科”,也就是说,科哲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这样的情况使得科哲缺乏一个稳固的根基,缺乏让后人寻根溯源的线索,他的长期发展确实缺少保证。会不会像美学热那样,热过一阵后就消退下去了呢?然而,能不能长远留存并不是我们值得关心的事情,因为科哲直面的是现实的社会问题、是时代的紧迫需求,那么如果说将来这个时代不再有这种紧迫需求了,也就是说不再需要哲学来反思科技发展带来的种种困境了,科哲这一学科就不再重要了,这事实上是我们最希望的事情。就像做环境哲学,那么如果我们的环境问题不再突出了,这门学术领域就难以再发展下去,那不正是我们致力的最终目的吗?我倒是希望,科哲这门学科的寿命越短越好,希望我们的时代能早日从科学技术带来的种种困境中走出来,但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这些困境是很难得以消解的,只要困境仍然存在,科哲具有生存下去的使命。
Q:科哲能不能解答“科学是什么”的问题,这一问题应该是科学家更有资格回答吧?
A:一方面是人文学者探讨“科学是什么”,另一方面是那些大科学家以他们的亲身体会告诉我们“科学是什么”,哪一边是更可信的、更值得听的?——我本人是极其尊重科学家的人文思想的,我认为人文学者没有资格对科学家指指点点地说科学是什么,科学家们用自己一生的实践得出的体悟无疑是更深切的。因此我最喜欢读的就是那些大科学家写的人文文章,例如爱因斯坦谈论科学与宗教、休谟康德与马赫;薛定谔谈论古希腊哲学和印度吠檀多哲学、谈论生命是什么;保罗·戴维斯谈论上帝与新物理学;普利戈金谈论混沌与秩序;拉夫洛克和马古利斯谈论共生与盖娅;罗杰·彭罗斯谈论思维、人工智能、卡普拉谈论物理学与东方哲学、基普·索恩谈论时间与空间、格里宾谈论量子、宇宙和基因、费曼谈论物理定律的本性、卡尔·萨根谈论科学与伪科学、大卫·玻姆谈论因果律、整体性与隐缠序;古尔德谈论进化与人类……这些都是我为之深受吸引的。已经不仅仅是科学家更有资格谈论“科学是什么的问题了”,科学家正在参与许多原本是哲学家的话题(人生是什么、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我们该做什么)的探讨,传统人文学者的领域也正在受到科学家的冲击。在哲学和人文社科领域中科学家也开始插话了!——我相当投入地聆听科学家的言论,他们的言论是值得人文学界尊敬和重视的!古尔德指出过一个问题,就是人文学界太缺乏对科学的理解,他说道:固然有许多科学家不知道莎士比亚,但却没有任何一位科学家以不知道莎士比亚为荣;而恰恰有许多人文学者和艺术家就以不懂得科学为荣!——在中国,这个情况似乎更为严重,是科学家没有文化、文化人不懂科学!而且关键在于,这种“不了解”并没有成为任何一方的羞耻,反而是成为彼此漠不关心,甚至是彼此报以不屑!在阅读了许多此类书籍后,我对中国科学家写出的科普作品和中国人文学者写的谈论科学的作品都深表失望,但唯一让我感到振奋的就是读到我们科学哲学界的东西,吴国盛老师、刘华杰老师等等,他们让我看到了科学与人文沟通和融合的希望!我感到哲学正是这样一座桥梁,哲学可以进入到学科的夹缝当中,致力于学科之间的交融!科哲绝对不能是指导科学的,相反,科哲去聆听科学家的讲述时,是一种外行人向内行人谦虚求教的态度,科哲可以做的,是与科学家和哲学家携手努力,回答科学“意味着什么”的问题。当然,也不是说科学家可以指导哲学,如果某个科学家告诉我科学的力量是无限的,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我当然要竭力地反对,因为事实上也有另一些科学家,告诉我相反的事情,我就可以做出取舍,去支持那些我相信的东西。
Q:反科学主义与反科学仅一步之遥
A:反对科学主义是我最基本的立场,反对唯科学主义正是要维护科学的高贵!科哲的这一立场常常让自己陷入“两面不讨好”的窘境,比如说我们做“科学与宗教”,为的是肯定科学和宗教双方,却往往既不被科学界认可,也不被宗教认可。就我个人来说,一方面是强烈反对伪科学、神秘主义科学,另一方面又反对科学至上、为非理性非科学的东西留下空间;这样的话我们就既会被伪科学人士仇视,也要承受方舟子之类的反伪科学斗士的攻击。这确实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但是我的立场至少我自己是非常明确的,就像多元主义(视角主义)既容易倒向独断论又容易滑向相对主义那样,但事实却是它与两者都有截然的分别。思潮的发展往往正是这样一种正反合的趋势,有了科学至上的实证主义,就紧接着高扬人性的人本主义乃至否定科学的非理性主义,而最终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也将趋于融合,我相信我的立场虽然有时是两头不讨好,但最终是合乎这一系列思潮的最终趋向的。
Q:科哲的哲学味不浓
A:科哲的许多领域比方说科学社会学、科学传播学、科学史学等等,好像都是另两个学科的交叉学科,如果说有哲学,那么仅仅是作为一座桥梁、甚至仅仅是起一点“润滑剂”的作用,确实是容易缺乏哲学深度!我承认,如果是做哲学,作为根基的形而上学是最重要的,远离了哲学之根,确实会显得缺乏根基,缺乏立足点。所以做科哲的,哲学的基础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自信我自己做科哲的一项优势——比起那些半路出家,本科读理工科而转来科哲的人而言,我的科学理论基础当然不够扎实,但是我可以打下更扎实的哲学功底,这对于今后的研究将是相当有益的。但是,是否有必要执着于哲学味是否够浓这个问题呢?科哲面对的是现实的时代困境,致力于解答这些难题,至于用什么学科来解答,并不需要执着。我的基本主张之一,就是要打通泾渭分明的学科界限,那样的话,说我做哲学“不够纯粹”,从某种角度上看正是对我的肯定啊。我们需要以哲学的深度去观照各种问题,但这种深度不应该是刻意追求出来的,不是在讨论问题时有意卖弄形而上学思想。而应该是当我读了哲学、当哲学的思辨精神融入到我们的思维当中以后,再来看各种问题,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了哲学的深度。而不是时时去观照形而上学的根基,在讨论问题时显摆出来。庞思奋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形而上学是哲学之树的树根,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是一个园丁如果时不时地把树根挖出来观照一下,那么这棵树就活不长了!
2005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