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批判精神与民哲的“批判”精神

哲学的批判精神与民哲的“批判”精神

哲学是最讲究批判和质疑的,任何一个大思想家都具备强烈的怀疑意识和批判精神,马克思说“怀疑一切”,康德也用三大卷巨著对传统形而上学整个地进行了的批判,鲁迅先生则是对中国人的劣根性进行了彻底的揭露……许多人就觉得这很痛快、很过瘾,批评啊、揭露啊、挑毛病啊,成了某种风气,“张口闭口骂骂咧咧”成了一种时髦……有人说了:批评总是好事啊,批判不是最重要的哲学精神吗?哪里知道,此批判非彼批判也,民哲的所谓“批判”与哲学家的批判精神完全是两码事!

上一段那个“有人说”,其实也是我——我说过:“批评总是好的,与其得到一百句赞颂的话,哪怕这一百句都是正确的,我也不能获得多少东西;而是如果得到一百句批评的话,哪怕其中九十九句都是歪曲的,只要有一句是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没有注意到的问题,那么我就是切切实实地从这一百句评价中获得了长进。”——这是我高中的时候写下的,当时我还不曾见识到民哲的厉害。不过我那句话始终是没有错的,因为我针对的是我自己,对个人而言,应该善于倾听别人的批评,同样,一套学说当然要欢迎别人的批判。然而,这与民哲的“批判”,仍是两码事!

批判并没有错,但民哲把批判的对象搞错了!

所谓的“民间批判家”(我给起的名字,下面简称民批)有两种风格。一种是“找茬”的思维方式,即看到一个学说、一套体制或者一个人物,不看别的,专挑毛病,比如看到爱因斯坦那么伟大的科学家,对别的不感兴趣,就要看看有什么毛病没有——学术上没挑到,哎:生活上有毛病!私生活有问题!好!——便如获至宝,大做文章。任何事情都是,越伟大、越光辉的东西就越如此——不看它好在哪里,能挑出一点毛病来,便颇为自得。这是某种扭曲了的嫉妒心态,好像是感觉某个人很伟大,而我在他身上挑出了毛病,我就能显得比他更伟大似的,这种庸人习气只要被看清楚,危害倒也有限,只不过是体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浮躁气罢了。

比较危险的是第二种风格,那就是对传统、对哲人的谩骂,这种谩骂如果像表现前一类人那样表现成吹毛求疵的嫉妒倒还罢了,但事实上有许多人在精神上是十分伟大的,他们对中国现实的困境深感悲切,力图为挽救中国做出贡献。他们的使命感是相当强烈的,他们意识到要走出时代的困境必须对中国的封建传统加以批判。从五四至今,这种“批判”的精神成为社会中的主流思潮。但是,同样是在“批判”,同样是在五四或者今天,真正的批判精神与民批地谩骂精神总是截然不同的。

我前两天写过一篇关于对待“中国传统价值观”和“西方现代价值观”的态度一篇文章,其中谈到了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在这里不再重复我的立场了。这里要说的是,我对于那些以批判古人为痛快的行为的否定,难道是说我们做中国哲学、中国文化时就不要批判精神了吗?当然不是。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当然需要批判精神,但批判一定是“内在的”,即首先我们必须内在于思想中间,才能对其进行批判,而批判精神也是内在于我们的思想中间的,并不一定需要通过谩骂的指摘来表达出来。鲁迅之所以能对中国传统进行如此激烈的批判,是因为他首先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完全进入到中国文化中去,然后才能以一种切肤之痛对这一文化进行深刻的剖析。而现今的民批们,不要说没有“进入”,连基本的了解都没有——连四书都没翻过几页的人就可以慷慨激昂地痛批孔孟!他们的态度可以叫做“关键词敏感症”,即我不用知道他的思想,不用看他的文字,我就看“关键词”——瞧!孔子不是讲“君君臣臣”嘛,那就是封建等级制;瞧!朱子不是讲“存天理灭人欲”吗嘛,那就是否定人性!……他们也没有耐心看一看,那些先哲说这些词的前后文,便以为那些圣哲的头脑和他们一样简单。事实上,先哲的思想固然会存在许多问题,但即便错,也是错得伟大的,不结合他们的时代背景,不考察他们的思想脉络,看到几个词语就精神紧张地大放厥词,是否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些?孔、孟、老、庄、程、朱、陆、王等等,都是那些时代精神的“精华”,即便是过了千百年,人类的知识是进步了,但是人脑的机能想必并没有多少进化吧,我们作为这个平凡的时代的平凡的人,与那些伟大的时代中最伟大的智慧相比,能不诚惶诚恐吗?许多人就是不明白这些,认为我们站得比古人高,因此古人就应该受我们藐视,哪里知道,我们之所以站得高,是因为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是谁要是以为站到巨人的肩膀上我们也就比巨人更高大了,那简直是在说梦话!事实上,我们站得比巨人高,但我们自己绝不是巨人。

那么哲学的批判精神到底是什么呢?哲学精神所批判的对象是什么?——不是对祖先的诋毁,也不是与同行的对骂,哲学所批判的是“现存”——也就是批判的是自己。鲁迅首先是作为一个纯粹的中国人才对传统痛下批判;康德所批判的是当时流行的形而上学,批判的是他那个时代的哲学;马克思批判的是当时的社会建制……以堪称历史中最伟大的批判者——马克思或康德为例,他们有没有对传统的思想骂骂咧咧呢?比方说,要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圣经》等等当中挑点毛病,找出点陈腐落后的东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们有没有这样做呢?当然没有!他们知道这种工作是毫无意义的!马克思确实对古希腊哲学有过钻研,他的博士论文不就是谈德谟柯利特和伊壁鸠鲁吗?他有没有把那两位古人骂得陈腐愚昧、一无是处呢?没有!马克思评价这两位古代哲学家的语锋远远不及他对那些当代哲学家的批判那样尖锐,事实上,马克思更关心的是那些古代思想中的好的、深刻的东西。我们站在现代的立场,说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多么荒谬、柏拉图怎样男尊女卑,都可以说出一大套来,但是哪一位西方的思想家乐于此道呢?

中国传统文化中固然有许多糟粕的东西,我们需要批判一些糟粕的东西,但那是当那些糟粕还存在在我们现存的文化中间,我们批判的始终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与古人较真。有些东西之所以值得批判,是因为我们现代人的文化中还存在那些思想,我们是反省自己——我们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将传统进行发扬?就好像我小时候不小心做过一件蠢事,我现在又犯了同一件蠢事,那我只能责怪现在的我为什么老长不大还那么不成熟,或者为什么不知道吸取教训,而指责我的童年是没有意思的。

 200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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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凰 2005-12-29 06:58:23

昨晚已经聊过了
民间哲学家值得研究,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对哲学的批判精神与民哲的“批判”精神一文的补充


星定 发表于 2005-12-29 11:18:40

昨晚与ZW长聊了近两个小时,谈了许多问题,获益匪浅。首先关于“批判精神”,有必要作些补充解释。首先,关于我用词不精确的问题。我这篇文章中的“批判”,是顺着民哲的思路谈的,我用的是字面意义上,或者说公众理解中的词义,即“批判, 非难,批评,谴责,责备:批评式地评论,通常表示强烈不满或谴责”,而为了阐发自己的哲学而进行的批判,从态度本身来看就是很不一样的。ZW提到了马克思对康德、黑格尔的批判,还有波普尔对黑格尔、马克思的批判,这些与我所讲的并不矛盾——首先,这些批判中,批判者与其对象仍是同时代的,如果是粗略的划分(我本人并不喜欢对历史简单地划界,所以只能说是粗略地看)马克思与康德同属近代[1] ,而波普尔与马克思则同属现代(马克思就可谓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因此他们的较量仍是在一个擂台上的。而我讲的是,跨越时代的批评和指责是没有意思的,比如说柏拉图重男轻女、说托勒密地心说荒唐无知,这种站在巨人肩上而对过去说风凉话的态度是不可有的。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区别是,我并不是说对古人的学说就不能进行批判了,如果说对于一个观点与自己很相近、或者极相反的人物的思想进行批判和剖析能够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的话,那么这种批判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是很必要的,比方说道家要批判儒家,当然就需要从孔子、孟子,从儒家思想的内部、源头和核心处展开出矛盾,这是相当有效的一种展开自己思想的方式。然而需注意的是,哪件事才是值得津津乐道的?决不是我批判了某人的学说,找出了多少的毛病,于是就显得成绩斐然,因为如果我没有藉此阐发出自己的思想来,那么我对他人的批评就完全不值一提,无论对马克思还是波普尔都是如此。而且,我坚持认为批判(准确地说是批评)必须是一种“自我批评”,这并不是指狭义地自己说自己不对以至于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而是指一种“自我反省”,我所说的对“现时代”的批判,就是指首先这位思想家本人就是作为这一个时代一员,甚至是作为这个时代精神精华的体现,随后才是展开对于自己这个时代的质疑和批评,在这种批判当中闪现的是强烈的反省意识,而不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许多民哲也可能宣称自己是在做自我反省,如果说他们扪心自问,还是能说自己确实是在深切的反省自己的话(自我反省就要求为自己寻找改正之道,不仅要指出自己的症结,更要开出药方),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精神也就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现今许多书斋中的学者恰恰是缺少了这么一种对现时代的深切强烈的反省意识,我从没有说过民哲一无是处,书斋中呆久了的学者往往忘记了这个俗世的真实状况而缺乏一种时代的紧迫感和历史的使命感。我们在象牙塔里呆久了,与学术同道处久了,在博雅堂、万圣这些高品位的学术书店逛久了,就很容易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不妨回去逛逛一个普通的新华书店,看看现在流行的、畅销的东西是什么,不妨回去和民哲、和普通人辩论试试——不要卖弄深厚的哲学知识、满口康德黑格尔,就用生活的语言谈论一下人生观、价值观之类的问题,我们会发现,在学院中处久了的人,真的很难再回去与那些流行时尚的观念相沟通。学者们往往对民哲、对庸俗文化持鄙视和不屑的态度,但那些东西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现状啊!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狂妄、自以为是、个人主义、拜金主义……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直面,我们做哲学的需要去改变的现实啊!所以说做哲学需要有勇气面对这些,而不是在象牙塔中自我陶醉、自娱自乐,我们可以对民哲、对流俗报以不屑,但不能永远都回避与他们的交谈。这是我最近醒悟到的一件事——既然做哲学就是要面对那时代的困境,那么当时代的困境就站在我们面前要与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逃避呢?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因此我写这些随笔,方法是与写论文完全不同的,ZW说我的表达不清楚,事实上问题不是表达不清楚,而是不精确——我完全是用日常生活的语言来写这些东西,许多词汇都是用的生活中的意义,当然容易造成定义含混的问题,我能够用“不一样的”这样简单的语言表达的,便不会用“异质”来表达,因为我针对的是书斋之外的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另外,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民科民哲的思维方式与学者的思维方式同样都是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的产物,普通人中具有的——比如唯科学主义、虚无主义、相对主义、个人主义等等,同样会深刻地影响到学者的思维方式,直面大众的同时,也是直面学术,当然,在学术界交谈的语气和方式与我的这些随笔就完全不同了。2005年12月29日 


[1] 事实上,根据我草草读过马恩选集的一些印象,至少恩格斯在某一次说起康德的时候,语气是比较尊重的。马恩对黑格尔等人的哲学的批判,正是因为那些哲学反映着那个时代的主流,他们批判的仍是自己的时代。我们看到,当黑格尔哲学从主流沦为被攻击和谩骂的对象时,马克思又坚决地站出来肯定黑格尔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批判精神的体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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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凰 2005-12-29 12:52:06

不错,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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