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划界”的几则比喻——2006年寒假读书随感梳理之(一)

关于“划界”的几则比喻——2006年寒假读书随感梳理之(一)

2006年寒假读书随感梳理

一、 关于“划界”的几则比喻

1、“纯水”与“汽水”

我们知道,人类永远也造不出100%纯净的东西,或许即便是上帝都造不出——假想中的“绝对真空”中也必然包含伴随量子涨落产生的虚-实粒子对。我们所谓的“抽取真空”,所得到的只是极端稀薄而已,永远不可能排除杂质;工厂制造“纯水”,顶多也就是99.99%多几个9罢了,而且制造纯水的工艺本身,往往还会给纯水中加入原先没有的新杂质。那么,我们抽取真空、制造纯水的这些努力都需要被否定吗?难道我们需要因此而夸耀纯水中的杂质甚至干脆主动往里头多添一些吗?

任何水中间都会溶有空气,但是如果生产者故意往里头添二氧化碳,那么搞出来的就成了“汽水”。任何人都分得清哪是纯水哪是汽水、哪是清水哪是盐水——尽管纯水中也有碳酸、自来水里也含盐。

当然,当我们意识到“真空不空”、“纯水不纯”的必然性时,是一项进步,这有助于消减人们的狂妄自大。然而假如因此便要反其道而行之,硬要在制纯水时灌空气,这种行为显然是不可理喻、荒唐透顶的。

那么,我们说在“科学”中总会无可避免地包含时代精神、社会建构、非理性的先见、甚至于男性主义的思维方式的因素等等——我们认为这些杂质是深藏其中的、根深蒂固的或者不可清除的。但是,我们有理由据此夸大它们的地位吗?我们能够从“科学中必然包含时代精神和社会建构的某种反映”推导出“科学是时代精神或社会建构的产物”吗?我们有理由因为传统科学中或多或少地隐含了男性主义的思维方式而有必要往科学中添加女性主义的思维方式吗?我们可以因为科学中不能排除非理性便要把科学变为神秘主义吗?至少在逻辑上,这些“推论”——准确说只是“联想”——是不成立的。

2、“正常人”与“精神病”

什么是“精神病”?那些人是“精神病”而哪些人不是?这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许多人的精神状况介于稳定与异常之间,就像“高个子”和“矮个子”之类的概念一样,很难找到一个清晰界线来区别正常人与精神病。

但是,我们可以因为无法严格做出区别便放弃鉴定精神病的努力了吗?难道我们只需要像对待“好吃”和“难吃”的区分那样,满足于以随意的主观感受来对待正常人与精神病的区分,甚至干脆不要区分了,大家都是正常人或者都是精神病好了!这样互相“包容”、和平共处岂不很好?

显然,这种想法是很荒唐的。我们需要对“精神病”做出鉴定,并且希望尽可能地采取定量、定性的严格标准——哪怕这个标准只不过是权宜的、相对的。同样地,我们需要采取某种方法来界定心脏病、高血压等等,尽管不可能绝对严格。

因为假如对这些界定随随便便、敷衍了事的话,患病的人得不到恰当的对待和及时的治疗会对他们自己以及对他人带来许多原先可以避免的危害。而只有当我们(相对)明确地界定出某人为精神病患者之后,我们才能有针对性地帮助他恢复健康,如果暂时不能康复,我们也可以对他的行为有所提防、加以限制,以免给他人造成危险。

那么,我们说“科学”与“伪科学”[①]之间找不到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那么,是不是我们就不需要认真地鉴定“伪科学”了吗?道理是一样的——即便不能做到绝对严格的界定,然而相对严格的界定却是必须的、不能偷懒的!

3、“白发人”与“黑发人”

与之前的“精神病”比喻类似,“白发人”与“黑发人”也是不能严格划分的,不过这里我们换一个视角,来讨论定义的“量度标准”的问题。

刚才已经讨论过:即便无法绝对严格地区分,以某种方式做出界定经常还是必要的,那么,做界定就必须要有个标准,要以某个属性作为定量或者定性的衡量尺度。比如区分“高个子”和“矮个子”的量度是“身高”而不是“体重”。

那么,区分白发人与黑发人的量度是什么呢?首先,我们假设我们事先并不知道其量度的定义,而是先知道有那么一些人被称作白发人——用A代表、另外那么一些人被称作黑发人——用B代表(当然其中可能有重叠部分)。就好比我们是先有了“宗教”后来再想到给“宗教”定义,先有了“科学”后来再想到给“科学”定义类似。

通过观察,基于统计,我们可能发现出一些特征:

特征1:属于A组的人“往往”比起属于B组的人而言,头上的白发所占的比例更大。

特征2:属于A组的人“往往”比起属于B组的人而言,年纪更大。

那么,我们应当用哪一条特征作为区分“白发人”与“黑发人”的“量度”呢?显然,我们都知道答案应该是用第1条特征,而如果我们用第2条特征去定义“白发人”,显然会被看成不可理喻的!

可见,不能从一条简单的统计学上的倾向性——“X往往是Y”,就得出“因为Y才构成X”的结论。

那么,对于“科学”,当我们试图界定其特征时,是否也该谨慎小心一些呢?我们能不能因为“科学的‘真理’总是趋向于得到科学共同体中越来越多的人同意”而推论说“得到科学共同体中越来越多的人同意的理论就是科学的真理”呢?能不能因为“科学往往是怀疑和批判的”而推论说“怀疑和批判精神就是科学精神”呢?能不能因为“宗教往往是十分专制和独断的”就宣称“专制和独断就是宗教的本性”呢?……至少,这些“推论”在逻辑上是不够严密的。

当然,发现这些“倾向性”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比如我们通过对科学史的了解,发现科学家往往是宽容和善良的,因此我们提出“希望”站在“科学”的视角的人们的态度也应该是宽容和善良的,提出这类“祈使句”并不包含逻辑上的矛盾;然而如果试图据此下断言,说宽容就是科学精神而不宽容的就不是科学,那就不妥当了。

2006年2月21日


[①]刘华杰老师用中性词“类科学”取代“伪科学”,而我这里不在意表现“伪科学”的贬义,因此仍用“伪科学”。另外,如果“类科学”的类是“类似”的意思,那么我倾向于用“类科学”与“伪科学”表达不同的含义。“伪”本来就是“人为”之意,“伪科学”应该指原来并非科学的东西而“人为地”标榜和冒充科学;而“类似”科学则可能不一定有“人为冒充”这一层含义,比如说中医、传统的风水学等等,我认为这些理论系统无须标榜自己为“科学”,事实上,它们与西方的科学从思维和方法上都有很大不同。那么,如果中医不“人为地”标榜为自己为科学,反而自觉地与科学保持距离,不用科学的方法和思维来解释自己(正如田松博士所期望的),那么,这种中医理论便不可能称为“伪科学”;然而,中医又在一定程度上与科学有相似性,它也有自圆其说的、完整、复杂的理论系统,有独特的实践方法等等,中医的疗效也可以经受双盲法实验的检验,只不过其理论无法纳入科学中来。那么,对这些理论体系也需要有一个专门的词语来界定,“类科学”似乎适用。当然这样一来又需要找一个词作为这种“类科学”和“伪科学”的总称,或许吴国盛老师所说的“另类科学”更为准确(见刘华杰:《中国类科学》序言)? 

不过类科学是Alternative Science的中译,Alternative似乎更多地表达“替代”、“标新立异”,似无“相似”之义,而“类”又无替代、标新之义,这样翻译似乎有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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