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热爱这充满着美与丑的世界,对我来说,生命当然是有意义的,而且有着神圣的意义。然而,“生命有意义”这一信念于我来说是一条“公设”,是不讲道理的!并且就好比欧几里德的第五公设,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比如逻辑学中的“排中律”类似——“P或非P”恒真,这难道还能有商量吗?然而直觉主义逻辑和某些多值逻辑的体系不承认这一点,而它们也能够自圆其说地构造起一套逻辑体系来,很难通过逻辑学本身的论证去判断谁对谁错,即便我们可能感觉否定了排中律看起来是很荒谬的。同样地,说“生活毫无意义”的虚无主义者,也完全可能自圆其说!
许多人认为可以通过简单的论证驳倒虚无主义者,比如赵汀阳指出:“我们不可能提问生活是否有意义:假如一个人愿意生活,那么他就已经肯定了生活是有意义的。”[1]这话说得挺有意思,能够说服一批人,然而我假设站在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却不是这样轻松的。比如说一个人可以认为生活毫无意义,甚至说生活是糟糕透顶的——负的意义,但是他认为自杀也是同样糟糕透顶的事,在两件糟糕透顶的事情间,他愿意选择生活,理由可能是自杀比这种无意义的生活更糟糕,或者是干脆出于懒惰——活着就活着吧,行尸走肉、得过且过吧。假设我是一个认为生活没有任何意义的虚无主义者,按照赵汀阳的想法,大概是可以这样来说服我:“既然你认为生活毫无意义,那么你为什么还是愿意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既然选择了活下去而不是去死,就说明你认为活下去是有意义的不是吗?”,但作为一个虚无主义者,我可以马上反驳:“我确实认为生活毫无意义,但我是认为一切事物都毫无意义,生活没有、死也没有,去生活是无意义的,去死亡也是无意义的,那么我凭什么又要通过选择另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确实认为生活无意义呢?这种证明本身当然也是无意义的。无论我选择生活还是死亡都不能证明我选择的东西是有意义的,而选择这一行为本身当然也是毫无意义的,哈哈,当然我刚才的那段反驳也是毫无意义的。一切的一切只是我碰巧做了某些事情,我只是屈从于欲望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哪里有‘意义’的容身之处?”——显然,彻底的虚无主义者是驳不倒的,许多学者试图靠理性的分析去“说服”虚无主义者,我认为这些努力是徒劳的,相反虚无主义者更有可能借助理性反过来“驳倒”“意义”,比如如果我说生活的意义在于投身全人类的事业,但虚无主义者可以追问:“全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横竖人类也将灭亡、宇宙也将灭亡,你只是考虑得不够深才会觉得生活有意义,而我看得更远,我看到最终一切都将是‘空’,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人生短暂,还是及时行乐更加明智不是吗?”——这种论调很难驳倒。
事实上,许多人确实不如虚无主义者“看得穿”,尤其是对于宇宙终将灭亡这个预言往往难以面对,而经常有意无意地逃避这些问题,比如赵凯华先生在80年代末写了“‘热寂说’的终结”一文,指出“固然,当今的宇宙学尚不能预卜宇宙的最终结局(如果有的话),但是折磨了物理学界一百多年的梦魇——热寂说,作为历史的一页,可以尽管放心的翻过去了。”[2]关于热寂说是不是可以因大爆炸学说而得到消解,我已在之前的文字中提出了疑问,在这里暂不讨论。我想提的问题是:为什么说“热寂说”是“折磨”、是“梦魇”?恐怕热寂说“折磨”的不仅仅是“物理学界”吧!人们是很难接受宇宙有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的。即使说人必有一死,人们也希望人类永续;即使说人类终将灭亡,人们也希望宇宙永恒;即使说宇宙终有寂灭,人们也希望有新的创世……例如邓晓芒先生说:“然而从宇宙的大尺度看,我不以为热寂就是最后的归宿,正相反,增熵的意义正在于从中培育出减熵的人类来。而热寂之后必然会有新一轮的创世纪,也许会发展出更高级的智慧生物。如恩格斯所说的,物质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3]人们总希望找到某种“永恒”,可以想象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对热寂说的驳斥至今受到许多学者的热情支持。
然而,恩格斯的驳斥是缺乏说服力的,我读过《自然辩证法》的相关部分——恩格斯并不是以科学的论证去反驳热力学第二定律,而是使用哲学在论证,似乎是说热寂说不符合我的哲学,因此是错误的,而这种论证是难以教人信服的。如赵凯华先生所说,现代宇宙学和物理学的发展确实给宇宙的结局提供了一些新的见解,然而似乎从现有的证据和理论看,宇宙即便不是终于热寂,也会是终于“大坍缩”、“大呜咽”等,总之是必将终结,当然这并没有定论,然而我们如何可能说服虚无主义者去相信一个毫无科学论据支持的幻想而不是已有许多论据支持的科学预言呢?
科学是排斥“无限”的,假如一个物理理论在某个地方得出了一个“无穷大”,那就说明这个理论出现危机了!而人类却总是期盼着永恒,无论是灵魂不朽还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都是在追求永恒。如果说生活的意义在于某种永恒的东西,那么这将必定不是能靠科学来论证的,“永恒”是宗教的问题,只有宗教信仰才能够成为“永恒”的寄托。
当然,生活的意义并不一定要寄托在永恒之上,也可以寄托在美学之上,寄托在某种“境界”之上,但这些也都不是能够通过思辨理性来论证的。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真正地“驳倒”虚无主义。对待一些在意义与虚无间摇摆不定人们,我们可以采取论证的方式,帮助他们看看是否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然而面对真正顽固的虚无主义者,可行的方法只有宗教式(包括文学的、艺术的)的“劝诱”——“你可以相信生活的意义,这会让你更幸福,而这种信念并不会带来什么矛盾,你‘何不’相信它?”
当我们理解了“生活有无意义”并非是一条必然的推论,而只不过是一种良好的信念罢了,这样我们也就更能够体谅关于生活意义的不同信仰——无论是把终极的意义寄托于生活本身、子孙后代、“为人民服务”、自我实现、真理、至善、不朽还是上帝……这些都是不同的信仰,很难说谁对谁错,如果互相宽容,完全可以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和睦共处。
2006年2月26日
[1]赵汀阳:《论可能生活——一种关于幸福和公正的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页
[2]见孙小礼主编:《现代科学的哲学争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2版,第138页
[3]邓晓芒:《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0~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