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学者在提到“拜金主义”一词时,往往只是简单地把它当作一个“标签”——尤其是作为人文学者看来,“拜金主义”显然是坏的东西。这有点类似于“唯心主义”、“不可知论”等等,比如说一个思想有“唯心主义”倾向时,就等于是说这个思想有“糟糕的”倾向,而对于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的不可知论思想而言,这类批评几乎等于没说,简直可以不予理睬。同样地,对于拜金主义、相对主义、虚无主义者的批评,也要避免陷入类似的幼稚。
在对于拜金主义等思想的拒斥取得广泛同意的某些群体中,进行讨论时不用每次都重复论证,然而如果我们直接面对的正是拜金主义者时,就必须直接触及对“拜金主义”本身的探讨。而事实上,在现代正是拜金主义、相对主义、虚无主义思想大为风行的时候,在民众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事实上有意无意地支持拜金主义立场的,学者们终不能永远在象牙塔里自娱自乐,这些概念本身终须厘清。下面我且对“拜金主义”略议一点。
在展开讨论前,首先预告我关于“拜金主义”的立场:首先,对我而言拜金主义显然是“浅薄”的;其次,固然浅薄,但拜金主义对于个人而言并非不可取;最后,虽然拜金主义对于个人而言是可选择的,但鉴于过于泛滥的拜金主义对社会整体的健康无益,且存在同样可取或者是更为深刻及超越的选择,拜金主义者有理由反省自己的信念并且没有理由将这种信念向他人推销。
什么是“拜金主义”?词典上的解释是“崇拜金钱,极端地把金钱作为一切行为的目的的思想。”我也即是在这一定义下进行讨论的。
具体地说,拜金主义就是指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在回答“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时,拜金主义者以“财富”作为意义追求的最终目标。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把将“权势”作为终极追求的生活态度一并归入“拜金主义”的范畴下。事实上,一个现代十分流行的想法是:钱的目的是权而权的目的是钱!
对许多人而言,反驳拜金主义是轻而易举的——仅仅是为了赚钱而赚钱,岂不是荒唐透顶?但是,问题远不是这样简单的。比方说,这些反驳者往往在另一个场合又说:“生活的意义只能在生活之中”(参考对赵汀阳《论可能生活》的读书笔记)——那么,为什么说“为了生活而生活”是合理的,而“为了赚钱而赚钱”却是不合理的呢?对这种质疑,回答可能是:因为生活与金钱是不同的概念,生活的概念“高于”金钱,人始终“在生活之中”,人可以超越“金钱”,却不可能超越“生活”。然而,问题还是无法这样简单地解决,因为拜金主义者仍可以狡辩说——如果说金钱在生活之中那么我对于生活意义的抽象追求便可以通过对金钱财富的具体的、现实的、量化的追求来表达;而如果说金钱在生活之外,那么我更是找到了超越于生活的追求!
我们不得不回到更为根本的一条问题:“什么是生活的意义?”
对于生活意义的追问源于这样一种心情——“我必须有所追求”,否则的话,我的生活将陷入迷茫和混乱。每个人都会希望自己能有所希望,失去了任何可被希望的东西无疑将是令人痛苦的。无论是追求彼岸、追求不朽、追求真理、追求至善、追求某种“境界”、还是追求“民主”、“自由”、“人的全面发展”等等,任何一种关于生活意义的学说都是试图给人设定一个“永恒的”,“绝对的”,或者“无限的”,总而言之是“终极”的“追求”或“希望”(参考对卢克曼《无形的宗教》的读书笔记)。而当人们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观念来寄托其终极追求时,人们也总是倾向于不断为自己寻找次级的、暂时的、有限的追求对象,比如中学生以“高考”作为追求、大学生以找到一个工作为追求、青年人以结婚成家为追求、成年人以培养子女成材为追求……这些追求的共同特点是短暂的、可完成的,不过一个人的生活如果始终能找到这些次级的追求目标,也可能呈现出一种充实的状态,这是以“忙碌”取代了“追索”从而回避了终极的问题。
然而,这种逃避无论如何总是不大可靠的,当生活中出现重大挫折的时候、或者当生活过于平顺以至于无所事事的时候、或者仅仅是在身心宁静时禁不住思考生命与死亡的问题的时候,人们难免仍要陷入痛苦和困惑。
于是,哪怕仅仅是为了自欺欺人,许多人仍然倾向于为自己的生活“设计”一个终极的追求;而另一些人,即便没有主动地明确某种追求,以某种绝对的事物作为衡量价值的杠杆,仍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昭示出他们关于“终极意义”问题的潜在答案。
说到这里我们再来看“拜金主义”的意味——拜金主义以“财富”作为终极的追求对象,作为评价价值的杠杆——与那些不断寻求短暂的追求的生活态度相比,对“财富”的追求是无限的、永恒的,因为显然财富的增殖是无止境的,它完全可以作为充实于整个人生的追求;而与那些真理、至善、境界之类的概念相比,“财富”有是极其现实的,它并不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乃至不知所云,而是伸手可及的、明明白白的东西!这样看来,“拜金主义”既有足够的“现实性”,又具有某种意义上的“无限性”,这两项优点的兼具使得拜金主义显得如此富有吸引力,也难怪拜金主义的生活态度成为相当部分现代人的首选!
以上的论述让人感觉我似乎是在为“拜金主义”作辩护,而事实上也确实可以这样理解!——尽管我本人毫无疑问地是拒斥拜金主义的。我试图说明的是,与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等类似,“拜金主义”并不是能那么轻易地驳倒或者说服的,过于自以为简单从而傲慢地指责“拜金主义”的做法只会让真正的拜金主义者感到不屑。对拜金主义的一般批评方式将仅对这样的人有效——他们本来并不愿意让生活的意义归结于金钱,而他们的部分观点却或多或少地带有拜金主义的倾向,当别人点出这些问题时,他们通过自我反省而主动深化自己的观点。然而,对于那些已然顽固地认同了“拜金主义”的人而言,犹如对于那些彻底的怀疑论者、彻底的相对主义者、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等等一样,理性的论辩往往并不容易取胜!除了在一定条件下达成和解这一选择之外,如果说要试图引导最彻底的拜金主义者,更为合理的办法并不是以“科学”的方法去“说服”,而是以“宗教”的方式去“劝诱”。无论如何,“财富”作为终极追求的主要欠缺在于——它缺乏“神圣性”。拜金主义即便说能给生活带来持久的“充实”,却难以真正给心灵带来持久的“充实感”。
2006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