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开端在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古希腊哲学的理性精神使科学成为可能。那么,古希腊哲学家的思辨理性究竟有何独特之处?追溯那些特征对于现代科学的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
古代科学史专家劳埃德教授认为,古希腊自然哲学之所以与众不同的两个重要特点是:“自然的发现”与“理性的批判和辩论活动”。[1]
劳埃德所指的“自然的发现”意思是“懂得区分‘自然’与‘超自然’”,认识到自然现象是有规则的、受一定的因果关系的支配的,即“把神撇开了”[2]。然而,虽然劳埃德辩称“尽管神学思想在他们的宇宙论中经常出现,但超自然力在他们的解释中并不起作用。”,他的解释仍显得模糊不清——究竟什么是“超自然”?这是一个现代的词汇,在许多古希腊哲学家那里,宇宙即是神,他们从没有在自然力与神力之间明确区分。
所谓“理性的批判和辩论活动”,确实是重要的,然而,这种活动在古代中国和古代印度同样十分活跃,然而为何科学唯独在古希腊被孕育?劳埃德并没有清晰地点明古希腊哲学作为科学起源的独特之处。
柯林武德认为,希腊哲学家所确立的两个观点是任何“自然科学”必不可少的前提——第一是“存在‘自然的’事物”;第二是“‘自然的’事物组成一个单一的‘自然界’”。[3]
在这里,“自然”一词指的是它在古希腊的本义。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指的是“自身具有运动源泉的事物的本质”,自然是“运动和变化的根源”[4]。与劳埃德将“自然的”与“神的”相对应不同,柯林武德将“自然的”与“人工的”相对。而第二条观念指是,希腊哲学家相信万事万物的变化都遵循着同样的秩序,我们可能做出一些适用于整个自然界的断言。
然而,中国古代的老子、庄子,也已指出了自然与人工的区别,更是对自然界的整体性坚信不疑,但为什么科学没有在他们那里诞生?柯林武德点出了古希腊理性精神的特色,但仍不十分明确。
大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演讲中也指出了古希腊自然哲学的两个重要特点,一是相信世界是可知的、可最终被理解的;二是使用将主体置于观察者的孤立地位而将世界“客体化”的视角。[5]
薛定谔的归纳是对前两位哲学家的有益补充:劳埃德强调自然与超自然相对,柯林武德强调秩序的“单一”,所表达的真正意思正是说“自然是可理解的”。另外,将自然与人工相区别,正是“客体化”视角的表现之一。
老子、庄子虽然也相信“道”的存在及其唯一性,但在他们那里,“道”是不可言说、不可捉摸的。而在古希腊,哲学家们却坚信“道”是可知的——这就是古希腊哲学与其它古老哲学之间的重要区别。
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在分析“本原”的数目时,说道:“(本原)不能为数无限,若是无限的,存在就会是不可知的。”[6]——亚里士多德以“存在不能是不可知的”来反驳本原无限的主张,但是,为什么存在一定是可知的?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进行详细的论证。事实上,“可知”与其说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的一条推论,不如说是他之所以投身哲学思辨的初始信念。
柏拉图在《蒂迈欧篇》的末尾也提到:宇宙自己成了一个可见的生命体,“……它是可见的神。”[7]在这里,“可见”就是“可理解”,柏拉图赞叹这个世界是:“可理解的上帝,至大至善、至正至美。”[8]这与西方近代那种与超自然和不可知等概念紧密联系的“神”截然不同。
与现代人相似,古希腊的哲学家同样对人类的认识能力估计过高,然而,现代人的狂妄自大却让人类陷入危机——环境的危机和心灵的危机。力量无限扩张的科技让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但邻人间的“距离”却变得越来越远;人们所认知的生物种类比任何时候都多,但物种灭绝却比任何时候都快;人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卖命地工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明白劳动的目的;人们的寿命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长久,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人们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能探索物质的本质,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明白人的本性……这些,是“科学”的错吗?
错不在科学,而在我们遗忘了科学最初的追求!吴国盛老师指出:今天科学所秉承的理性精神,不是希腊人的那种以“自由”为唯一宗旨的健全理性,而是以“效用”为惟一标的的“技术理性”。技术理性是无限的理性,但却又是片面的理性。因为它放弃了理性的“内在目的”这个维度。是一种无目的的无限扩张的理性。[9]
为了什么而做科学研究?为了什么而去探索自然?对于现代人而言,科学的目的是带来实用的技术,改善人类的物质生活;探索自然则是为了征服自然,从自然中获得资源。这些,看似目的鲜明,实际上则迷失了方向。
相比之下古希腊的科学研究看起来是没有“目的”的。亚里士多德说道:“显然,我们不以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寻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10]“求知是人类的本性。”[11]
这种没有“追求”的追求,恰恰是最为崇高的。亚里士多德说道:“凡能得知每一事物所必至的终极者,这些学术必然优于那些次级学术;这终极目的,个别而论就是一事物的‘本善’,一般而论,就是全宇宙的‘至善’。上述各项均当归于同一学术;这必是一门研究原理与原因的学术;所谓‘善’亦即‘终极’本为诸因之一。”[12]
柏拉图也说道:“我们应该在万物中追溯这神圣的原因,为的是我们的本性所要求的幸福生活。”[13]
追求食、色是动物的本性,科学精神绝不是贪欲的体现。人的本性是追求自由、向往崇高的,真正的科学精神体现的是发自人性本质的追求。薛定谔说得好:“我生于这样一个处境中——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也不清楚我是谁。这是我的情形,也是你的,你们每一位都如此。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处境,并且永远都将如此。这一现实不能给我任何答案。我们热切地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何处去,但唯一可观察的只有身处的这个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急切地竭尽全力去寻找答案。这就是科学、学问和知识,这就是人类所有精神追求的真正源泉。”[14]
注释:
[1] G•E•R•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孙小淳译,上海科学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页
[2] 同上,第8页
[3] [英]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6页(边码P30)
[4]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200b12
[5] 参考 [奥]埃尔温•薛定谔:《自然与古希腊》,颜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82~84页
[6]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189a14
[7] 柏拉图:《蒂迈欧篇》,92C
[8] 参考 G•E•R•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孙小淳译,上海科学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1页的译句。
[9] 吴国盛:《自由的科学》,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页
[10]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2b26~28
[11]同上,980a22
[12]同上,982b8以下
[13]柏拉图:《蒂迈欧篇》,69A
[14] [奥]埃尔温•薛定谔:《自然与古希腊》,颜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96~97页
参考书目
[英]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
G·E·R·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孙小淳译,上海科学教育出版社2004年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
[奥]埃尔温·薛定谔:《自然与古希腊》,颜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