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科博馆的约稿，读展 | 胡翌霖：“计算者”之名——从Computer和Calculator的关系说起。我投稿时起的这个标题，后来我说标题不如换成“谁是计算者”，不过发出来还是原题，也差不多。
我们现在把“计算机”和“计算器”区别开来，前者对应于英文Computer，指通用电子计算机，而后者对应于英文Calculator，指的一般是专门用于算术计算的小巧工具。回溯回去，我们也把帕斯卡的加法器之类的计算机器，也统称为“计算器”。
但事实上，汉语中“机”、“器”两个字的意思差不多，而英文中，compute和calculate的意思也差不多，而Computer和Calculator字面上都没有“机器”的意思，直译过来无非都是“计算者”的意思。
可见，这两个单词的形成和区分不能只从字面上去理解，而要去追溯相关的社会背景。
正如其字形所暗示的，Calculator和Computer，最初都是指“计算者”，也就是擅长或从事计算的人类。例如在14世纪活跃的一派经院哲学家就叫做“牛津计算者”（Oxford Calculators），他们以用数学方法研究运动学著称，是伽利略的先驱。
帕斯卡在1642发明的加法器开启了“计算器”的时代。早期的机械计算器并没有统一的名词，有的叫adder，有的叫reckoner，还有后来的arithmometer、comptometer等。在19世纪到20世纪，Calculator逐渐成为最常用的通称。
机械计算器并没有取代“计算者”，而只是辅助计算者进行计算活动。但机器降低了对“计算者”要求。计算者不再需要是一个擅长计算的能人异士，而是任何人只需要稍加熟悉就可以上手。
在古代，擅长计算的人往往是稀缺人才，甚至是颇具神异之人。例如在中国古代，“计算者”的形象要么是“运筹帷幄”的谋士，要么是“测算命数”的方士，哪怕只是个“账房”，也称得上一句“先生”。
《老子》曰“善数不用筹策”，意思是擅长计算的人不需要借用工具，需要依靠算筹来计算的人，比起高明的计算者而言已经是逊了一筹了。但如果是连几位数的加法都需要借用工具的人呢？还算得上计算者吗？
机械计算器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辅助“善数者”，而是为了辅助完全不擅长计算的人来进行计算。这和欧洲17世纪以来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一方面，资本主义兴起，资金流动日益活跃，政治、经济活动中有越来越多的事务需要进行计算，而这些计算活动又是枯燥而乏味的。
帕斯卡的父亲是个税务官，帕斯卡设计加法器的初衷就是帮助父亲更快地处理混乱的账目。但加法器需要一格一格拨动齿轮，实际上并不比任何一个善于计算的人更加快捷。以帕斯卡的数学天赋，他直接心算肯定比他用计算器快得多。然而，帕斯卡算得再快也只是一个人，而加法器的好处是“傻瓜式”的操作方式，随便找一个踏实肯干的奴隶过来，只要他认得数字，就可以进行计算。
资本主义的计算需求和殖民主义的奴隶资源相结合，让傻瓜式的机械计算器有了用武之地。发明了乘法器的莱布尼茨曾经说道，“让一个卓越的人像一个奴隶一样，在计算的苦力中浪费时间，这是不值得的。而一旦机器被使用之后，这种劳动就可以安全地托付给随便什么人了。”[1]
原先由Calculator完成的工作，现在由“人+机器”共同完成，但这其中的“人”是匿名的，是一个“随便什么人”，是苦力乃至奴隶，于是Calculator这一名号就自然被归属于那些计算机器之上了。
到了20世纪初，社会对于“计算”的需求日益广泛，除了商业活动之外，在科学技术领域有了更大和更多的计算需求。例如在军事和航天领域，经常需要进行复杂而高精度的计算。
于是，那些匿名化了的使用机器的计算者们，开始形成一种新的职业，于是重新又拥有了“名字”。
这一职业就叫做Computer，这个新的词汇与她们手中的Calculator相区别。Computer就是以操作Calculator进行计算为职业的人。
之所以用“她们”，是因为这一职业中绝大部分都是女性。虽然奴隶制在逐渐瓦解，但操持计算机器的人仍然是那些最受轻视的人群，这始终是一件不需要聪明才智，也不需要强壮的体能，而只需要按部就班并忍受枯燥的事务。许多机构设立了专门的计算厂房，像流水线作业那样分拆和汇总计算任务。有时候计算任务也会派发给高中，管理一批高中女生去完成。
最终，在1950年之后，Computer这一职业逐步被电子计算机取代。在电子计算机发展早期，实际照料着那些计算机器，进行繁琐的输入输出工作的，仍然以女性为主，她们经常成为那些早期计算机照片中的匿名的背景。
后来，众所周知，本来就是匿名存在的女性计算者们，被彻底从计算机发展史中清除了。1951年问世的UNIVAC I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它首次应用磁带取代打孔卡片，在机器之间传递数据。这种方式不再需要随时由人工在机器之间整理和搬运卡片，推进了整个计算过程的自动化。有学者认为：“用户把UNIVAC看作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而不是一个计算器。从而，它不仅取代了已有的计算机器，也同时取代了照料它们的人。”[2]
在运筹时代，计算器具是从属于计算者的工具，在机械计算器的时代，计算者成了从属于计算器的劳工，最后统一在电子计算机之中。计算者不再是精英，也不再是奴隶，而成了机器。
[1] Smith, David Eugene (1929). A Source Book in Mathematics. New York and London: McGraw-Hill Book Company, Inc. pp. 180–181。转引自维基百科Mechanical calculator词条。
[2] Paul E. Ceruzzi. A History of Modern Computing, 2nd Edition[M]. MIT Press, 2003.p.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