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书计划

我的写书计划

昨天聚餐时提到出书,据说某些地方出一本书抵三篇论文,有些地方啥都不抵,不过无论如何也算一项业绩吧。或许对我来说出三本书要比发十篇论文更轻松些,因此如果靠写书能赚业绩的话也算好事了。

当然,我确实是乐意写书的,倒不光是为了业绩。虽然说在我看来未网络时代的哲学文本可能就是以博客形态为主体了,正如印刷时代的学术以印刷书为主要载体那样。但是并不意味着旧的媒体就此消亡了,正如在印刷时代,口传形态的哲学教学的传统仍然存在,而且可能更加活跃了。印刷时代之前,学术主要靠口传和誊抄来传承,印刷时代之后,学术仍然在依靠口传和笔录,只不过增添了一个新的环节:印刷书。这个新的媒介并不是简单地是依靠印刷机来复制原本口传的内容,而是反过来再影响着口头传统的形态,印刷术之后的哲学教学采取着完全不同的形式。口传媒介和印刷媒介并非互相取代,而是互相重构,形成了新的学术传统。

当然再要细分的话,其实大的时代分划中还有一些支流,比如论文的形式依托于书信媒介及其在印刷时代的公开化,论文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公开信”,现代的学术共同体的形成有赖于以论文为主要形式的期刊体制的建立。

不过论文这一形式虽然在历史上很重要,但我仍然把它看作一条支流。当然这有可能是出于我本人不喜欢这种形式的缘故,不过我也是有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那就是说,公开信,乃至书信、杂志这些媒介本身的地位并不如言语、书籍那样稳固。在书写时代人们仍然必须口头交流,在网络时代人们仍然在阅读书籍(无论书的载体是羊皮、纸张还是磁盘),不过书信却未必不会消亡。当然,我指的不是彻底消失不见,任何古老的媒介都会留下印记,最终至少为作为某种艺术活动而保有其延续的价值,但艺术品就不再是必需品。

到了电子时代,随着电报、电话、手机,以至于电子邮件、即时通讯、论坛和博客以及社会化网络等交流形式的接连兴起,书信这一种自古以来不可或缺的远程沟通方式迅速消亡,所谓的“公开信”也就无从来由了。我曾经提到,学术期刊中至今残留着的印出作者邮编的习俗,暗示着期刊与邮政媒介的隐秘关联,如果学者们再也不依赖邮政作为主要的,乃至哪怕最次要的一种交流方式的话,期刊的使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在某种意义上,现在人们在论坛上的发帖,或者博客上的张贴,扮演了“公开信”的角色。也只有通过论坛和博客等媒介,才有可能重新搭建起网络时代的学者交流圈。于是论文这种扎根于期刊杂志的学术形式,也势必会转换成网络的形态。

相对而言,我对书籍更有信心。也就是说,虽然网络时代的新媒介和随之兴起的新的学术形态势必会反过来改变学者们写书的方式,但是书籍这种形式不会消亡。

当然,我需要来说明一下我所谓的书籍形式是什么意思。我提到,无论书的载体是羊皮、纸张还是磁盘,它都是书。这就是说,书有某种超越于具体载体的同一性特征,这正是这种书之为书的独有特性,使得它难以被其它的新媒介所取代。

这种特性就是自足性。一本书是一个完成了的、独立的、自给自足的作品。当然,我们可以把论文结集成书,可以把演讲抄录成书,可以把博客打印成书,但如果只是为了作为其它形式的载体,那么书仍是可有可无的。不过所谓“专著”这种形式是专属于书的。一本专著,又好比说一部小说,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世界。一部书搭建了一个自圆其说的完整叙事,起承转合,有始有终。读者可以沉浸在整个叙事之中,在这部书所展现的世界中游历一番。

书所呈现的世界是自足的,或者说,是闭合的。虽然可以引发无限的遐想和无尽的评论,但叙事总是有始有终。即便我们在阅读一个尚未看到尾声的长篇连载,我们仍然相信这是一篇未完待续的大作,或者一篇烂尾的作品,而非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作品,无论如何,作者的生命是有限的,书总会作为一个完成了的独立之物呈现在我们眼前。

言语,论坛,博客等媒介都具有强烈的开放性,论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独立的作品,但它并不足够充实以至于能构成一个自足的思想空间,而是必须在一个已有的学术空间中占据它的位置。因此写论文总是要考虑读者的背景,考虑哪些是学界常识,哪些是学界前沿,必须通过引注来标明自己在这个公共的学术空间中所处的位置。当然写专著也得考虑这些,但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又脱离了这些,而独自开辟出一个自说自话的空间来。演讲和博客当然也是自说自话,但那些自说自话却更具语境性和开放性,博客不断更新,其文字是不停流动的,也始终没有与作者切断联系。但书籍却可以完满地摆在那里,一旦写成,甚至就脱离了作者本人的解释,成为一个独立的,乃至顽固的东西了。

某种意义上这种自足的、独立的、让人沉浸的书籍形式是印刷时代的产物,抄本时代的书籍尚未获得如此的独立性,正如古代人也尚未充分形成“私人空间”的概念那样。印刷时代之后,个人的,沉浸的,与世隔绝的默读(而非朗读)才开始变得普遍,私人空间、隐私、个人自由等观念也随之流行起来。网络时代大大改造了人们互相交流的方式,但只要“私人空间”仍然存在,书籍就还有它的根基。

对于哲学而言更是如此。哲学作品——我指的是除分析哲学之外的哲学——是极度个人性的一种创作,是哲学家个人的独白,每个哲学家都在创造着只属于自己的哲学体系或思想空间,虽然这个世界毕竟扎根于公共空间和日常生活,但它也超乎其上,获得了某种独立自足的特性,而这种独立性究竟有多强,其构造的独特空间有多么深邃,展开的世界有多么广阔,这正是一个哲学家究竟有多高成就的衡量方式。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必须写专著,他必须在无边无际的公共空间中开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或城堡。这当然不是说要造一个脱离大地的空中楼阁,也不是要造一个与世隔绝的防空洞,但无论如何,虽然保有开放的门径,但也不得不以某种方式完成自我闭合,与凡俗大流划清界线。

当然,一个哲学家会写好多本书,就好比一座城堡或花园也总会有好多相对独立的房间或格局,每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都可以让游客沉浸其中,但也不至于就此窒息。

演讲、论文、博客等等,可以构成城堡中的广场、回廊、平台、牌匾、门径等等,起到沟通和开放的作用,但有开也要有合,有沟通也要有隔阂,有漫步也要有驻足。如果没有专著构成的一个个独立而封闭的自足空间,就好比一座没有一个房间的城堡,顶多只能吸引一些匆匆过客,却不能让人驻足流连的。

因此,我会写许多书,这些书会与我的口头讲授和博客生涯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游乐场。

昨天我又提到我希望找一个能够教书的学术工作,而不是进研究所。这一愿望与写书的计划直接相关。我希望每教一门课的同时写成一部书,当然一门课可以教几次,但最好不超过三次,写成了书就不再重复这门课了,顶多只再上一次有教材的形式,然后等要修订或重写的时候再回顾了。当然,在课程或写作同时,我的博客会随时跟进教学进度。在这种方案下,口头、印刷和网络三种形式相辅相成——兴于课,立于网,成于书——以这样的节奏来一点一点扩建我的园林。

 

5 Comments

  1. 补充一句题外话,我把分析哲学排除在外,认为它不是个人性的空间构建,分析哲学家不再搭建一个独立自足的城堡,而是试图寻求一个公共语言——这种公共性又不同于日常交流的开放平台,而是试图标准化、清晰化、格式化。因此,分析哲学的建造风格大致就是现代都市建筑,不再有独门独院的豪宅,而是试图让所有人都住在一起。水泥森林棱角分明又千篇一律,仿佛可以无限扩容以安顿所有人,但却又空空洞洞,了无生趣。

  2. Yur

    写完书以后还是可以继续教的啊,学生会不断给予反馈,可以不断完善自己的想法,在以后的再版中做修改,长此以往,思想才可以成体系。你说呢?

    1. 谢谢你的建议,我觉得在写完书后讲一次大概就够了,哲学著作一旦完成,其实是不需要不断修订的,像纯批那样大修一次就够多了,我这篇文章就说到,书的特点正是,它是有“完成”的,成书之后书成为了甚至与作者相互独立的存在,作者可以和其他诠释家一样不断去辩护、补充、批评、解释自己过去的著作,但不必不断修订了。至于成书之后的交流,也可以通过其它形式随时开放的。

      1. 还是得看是写什么类型的书了吧。如果是写教材、综述导论之类的书,还是有必要一版再版与时俱进不断修补更新的,那么不断地重复这门课程的教学就显得很必要了,如此方可写出教学与自学效果最好的教材

        1. 除了像科学通史那样的有望推广的标准课程之外。一般来说,我想教的大学的哲学课都没有必要用教材。事实上我在哲学系上的课程大部分也不用教材。有些有所谓教材的,也顶多是作为辅助参考,或者考试时用一用,平时教课时是不用的。

          哲学需要入门,但不需要不断地重复同一套模式。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同的专题和不同的都可以扮演导引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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