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职业 or 职业的哲学家?

哲学家的职业 or 职业的哲学家?

写这篇缘起于最近的又一次电邮讨论,我们班的党支书转发了“2011中国大学生年度人物”评选的拉票宣传,我系09级本科生,“售票达人”裴济洋入围。

但向来颇有主见的支书同志表示他本人不支持这项宣传,认为“(王博系主任既然说)哲学系要培养哲学家”,而“对他的宣传更适合于铁道学院而不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如果北大哲学系积极宣传自己培养了一名优秀的火车售票员,这就好比奔驰跑车厂宣传自己生产出来一辆优秀的推土机”。

我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后来又一来一往回应了两次。

当然,首先,在电邮中我没有提到的是,“哲学系培养哲学家”这一说法恐怕不完整,一直以来的我系官方说明是“既培养哲学家,也培养复合型人才”。哲学在大学教育中的定位事实上应该是一门基础学科,比如本科时学哲学,研究生时再去攻读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管理学等等,其实是一个更恰当的模式,说哲学系培养哲学家显然是狭隘的。即便这是系主任所说,要么是支书同志断章取义,要么是有特定语境。

但放下这一问题不论,在对“哲学家”这一概念作一种更广义和更源本的理解后,即便承认“培养哲学家”确实是哲学系的使命,那么我仍然认为裴济洋的事迹与此并不矛盾。

这个问题可以分三个层次来说,第一,哲学家不是一门职业;第二,哲学家是一种生活态度;第三,哲学家和学者有关系但没有必然的关系。

首先,哲学家只是一个职业吗?只是一个和售票员并列的职业吗?不是的。教授是一个职业,售票员是一个职业,但哲学家不是。教授可以是哲学家,国王可以是哲学家,磨镜片的可以是哲学家,售票员也可以是哲学家。因为斯宾诺莎镜片磨得好,他的哲学家地位就要打折扣了吗?我们说哲学系培养哲学家,但没人说哲学系是培养教授的。不要把哲学家看作一个与其它专业对等互斥的专门职业。

在这一点中我只强调了“哲学家”与某种特定的专门职业并不冲突,属于两个层面上的事情,但确实拿斯宾诺莎举例可能引起误解,毕竟磨镜片的技能的确看起来与哲学家无关。因而引发了反驳:“斯宾诺莎有名是因为他的哲学见解,而不是因为他的打磨镜片的职业;而裴济洋有名是由于他售票的才能,而不是哲学上才能”。

的确,如果说裴济洋只是因一种与哲学完全无关的才能而得名,那么是不该以哲学系之名来宣扬。但问题是,哲学的才能是什么呢?写论文的才能吗?哲学与其说是一门技巧,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追问的,反思的处事方式。花大量时间来读书写论文才是榜样吗?这可以是任何文献考据学的专业的模范形象,但未必是哲学的。而把一种反思和求善的旨趣融入到生活之内,岂不更能代表哲学的精神?裴济洋的名气在于售票的才能吗?不是的,他只是把才能碰巧用在了售票上。你难道认定他毕业后的志愿是继续做一个售票员吗?难道他的才能仅仅限于售票吗?

“能力”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个是“胜任的”、“熟练运用”层次上的意思,就是拿一套现成的模式过来,对一些现成的工具,你能够较好地完成既定的任务。这一层次上的“能力”是具体的、专门的。但另一个层次的能力是发现并展开可能性的能力,不是按部就班地沿着固有的模式完成任务,而是对现成的方式进行反思和追究,开掘出其中潜藏的可能性来。这不是一种具体的胜任能力,而是一种哲学能力的具体实现,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管理哲学、工程哲学或售票哲学之类的“应用哲学”的概念才可能成立。

如果是铁道部培训售票员工,只会教授操作程序和注意事项,一个最胜任的售票员无非是态度好一点,手脚麻利一点,但像裴济洋这样创造性地发掘出潜藏在这些按部就班的程序之中的潜能的眼光,并不属于“售票员”的专业技能中的一环,而是一种哲学的眼光。如果是一个专业的售票员做到了这一点,那么也可以说他具有哲学的眼光。任何一门专业中突破常规定式而进行的“范式革命”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哲学的维度。当然,裴济洋的作为也许够不上一个售票革命,但显然也不止于单纯的“售票才能”。

支书同志同意追问和反思的重要性,但是他说,这些追问和反思只有通过“书面形式”才最能“让别人了解”,“不经过专门哲学训练要想成为哲学家”是不太可能的,哲学教授比售票员“更有可能成为哲学家”,因此“虽然哲学家不是和其它专门职业对等互斥的职业,但他和哲学教授合一的可能性更高,而和其它职业(比如售货员、鞋匠(哲学家兼职假扮的除外))互斥的可能性更高。”

当然,支书同志一直顽固地认为“如果一个本科生把大量时间用于销售火车票,我怀疑他/她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必要的哲学训练。”在这方面,他显然把“必要的哲学训练”看得太过繁重了,事实上每年春运也就那么一阵子,余下的大多数时间不会很忙,而哲学训练也并不需要365天的高强度投入。但这一点姑且不论,先谈一谈哲学教授与“成为哲学家”的关系。

我指出,他混淆了哲学家的生活方式和哲学家出名的方式。就好比说一个售票员要让人了解的话总需要上电视,上报纸,但电视和报纸并不内在于售票员之所以是售票员的身份之中。成为一个著名的哲学家有许多前提,但我现在关心的只是其中一条,那就是首先作为哲学家而生活。在此前提下,再有怎样才能成为知名哲学家的问题。

当然,古希腊的哲学家都有强烈的交流欲和表达欲,但这与其说是哲学家的特征,不如说是希腊人的性格。追求在人群中杰出,追求卓越,追求不朽的业绩,是阿伦特所谓行动者的特征,但阿伦特不愿以哲学家自居,正是因为哲学家更代表着沉思而非行动。在我看来,哲学家并不与行动者相矛盾,但哲学家未必是行动者。也就是说,就哲学家作为哲学家而言,并不内在地包含一种成名的能力。一个著作等身的人未必是一个哲学家,而一个一字不写的人也可以是一个哲学家。哲学家的业绩可大可小,可以是彪炳史册的不朽著作,也可以是默默无闻的寻常生活。

再次强调,哲学家首先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不是一种职业。“哲学家”这一译名容易引起误解,把它和“专家”、“行家”联系在一起,但如果直译说“爱智者”,可能就比较容易理解了。爱智就好比爱美、爱玩等等类似,可以有爱美的教授也可以有爱智的售票员。当然,”爱智者“这一身份标签意味着某种把”爱智“贯彻于整个生活的生活方式,但其中的”爱智“仍然是一种态度而非一种专业技能。

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当一个教授,也希望能够以哲学家名著于史,但个中的重合并非必然。我也不会认为整个哲学系只是为了培养一小撮像我这样的人,而其它不想当教授的人都是炮灰。哲学系更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培养“哲学工作者”,而是培养“哲学的工作者”,能够把一种在哲学系中熏染的反思精神和爱智态度贯彻在各行各业的专门工作之中。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系作为一门大学本科而不仅仅是研究生专业才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

(顺便说一下,这个网络选举活动我始终也没投票,因为我觉得这种展示照片并在大量照片中投票的形式比选秀都不如,我们没有心思挨个点开查看事迹,除了本来就知道的人之外很可能就是看看脸凭感觉瞎选,很没意思。五六个候选人还好,这么多候选人让人怎么看?所以我抵制投票,但对宣传裴济洋事迹这件事上面还是支持的。 )

2 Comments

  1. 顺便说一下,关于“未来的规划和理想”,裴济洋本人说:“我希望成为一名传承中国文化的学者,更希望成为一名有智慧的实干家。国际关系学院带给我世界眼光,哲学系传授给我中国文化之灵魂。我的人格理想,是做有中国魂和世界眼光的现代人。我希望继续深入了解中国哲学与传统文化,并通过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以现代化、国际化的视角发掘国学的当代意义,同时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博大精深的国学传播给国人、展示于世界。”

    也就是说,他的志趣仍然是一个学院的学者,把他看作一个售票员显然是支书同志的目光狭隘,我只是顺着这个话题来讨论:即便他真去当一名售票员,即便他不写书,也仍然与哲学系的使命并行不悖。但这些假设并不是裴济洋的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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