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数字城邦的“格局”

论数字城邦的“格局”

今天又和SeeDAO的baiyu聊了一会儿,输出了我关于数字城邦建设的想法。我重点还是要发扬阿伦特的思想,在数字时代重建“公共领域”。

SeeDAO的理想是要做“100 万 Web3 游民的数字城邦”,我的吐嘈是:100万这个数字,说它大吧,远不够大,但说它小吧,又不够小。不够大的意思是,如果说Web3是大势所趋,那么未来的“Web3游民”不可能只有100万,光华人就得按亿计吧,好歹1000万总该有的。而不够小的意思是,但就一个“城邦”而言,不该有那么多人。雅典城邦算上奴隶也就几十万人,一般来说希腊城邦在几千到几万人之间。

我一直认为,在数字世界中生活将成为未来人们在时间和意义上都更为聚焦的生活形态(某种意义上现在已经如此)。所以某种意义是所有人都将是“数字游民”,都有在数字世界中寻求安顿的家园的欲求。

但这个在数字世界中安顿个人身份的“城邦”,完全可以是“小国寡民”的状态,并不需要上百万人挤入同一个“广场”之中共同行动。希腊的城邦制度,或者中世纪欧洲或中国春秋时期的封建制度,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持“小国”的独立存在。但有利于小国的环境是短暂的,古代的水利技术(东方专制主义之论)、近代的火药产业(火药帝国之论)、现代的工业体系,都促进了“大国”的强盛。但这些帮助大国挤压小国的环境在数字世界不复存在了,在数字世界,小型社区并不会面临灭亡危机,只要有共识,那么一小撮人就可以始终在数字空间维持自己的地盘。

所以未来的、理想的、丰富多元的Web3世界,我相信会有无数DAO,无数城邦或帝国、部落等组织形式共存,每一个网络国家都可以有自己的政治制度和运转规范。历史证明了,小国林立、百家争鸣的状态最能促进思想和创作的繁荣。

所以说,就政治、文化、律法等人际关系的规则而言,并不需要设计一个容纳100万人的刻板方案。但整个数字世界仍然需要建立一些更底层的共识。例如区块链本身,就是一个开天辟地级的共识,为数字世界提供了“经济活动”的基础。

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我的想法是,我们需要在这个世界建立一些“地形”。

从大尺度来说,古希腊的丘陵地形和多岛的海域环境,促进了城邦制的发展。对应到数字世界而言,我们有可能有一个有利于新城邦制的空间,但也有可能有一个更有利于新帝国制的空间。这方面的偏向,正是可以在一些底层共识中去营建的。例如我对以太坊转向PoS机制并不赞赏,PoS机制保证了大户可以“坐吃山不空”,是有利于的大户世代保留地位的,也就是说,PoS的底层环境,更有利于世袭贵族制或资本寡头制的壮大。这不代表未来的以太坊世界就一定会形成这样的制度,当然还会有各种意外或博弈来决定未来的命运,但底层环境总归是提供了某种偏向的。比特币的PoW机制更亲近自由主义,但也不是完美无缺,它可能更强化了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的联系,强化了能源垄断者的力量。我虽然更喜欢比特币,但我会觉得比特币与以太坊分庭抗礼的数字世界,比只有比特币的世界更好一些。也许这两者都是不够的,各种不同的“地形”多多益善。反正数字世界的“游民”是很容易自由迁居的,有些地形我即便认为很糟糕,但也大可不必抹杀它们,多一点选择空间总是好事。

从小尺度来说,“地形”包括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界限。在古希腊城邦中,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有一个很清晰的界限——就是你的家门。在家宅内部,你所处的是私人领域,内部的一切是可以对外保密的,内部的规则可以是不平等的(父母管教子女),家庭内部的事务是专注于阿伦特所谓的“必然性”的——也就是说,解决吃喝、拉撒、睡觉、清洁、温饱、繁衍等等人作为动物所必然需要应付的事务。这部分事务是繁琐的,而且永远也处理不完,今天吃饱了就得想着明天吃啥。所以你不可能等待“彻底解决必然性问题”之后,才迈出家门去追求其它事务,特别是那些高于动物的,专属于人的事务。所以家门就是一条界限,出去了,就意味着我“暂时搁置”了我的动物性需求,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我最关注的不是明天吃什么,而是那些动物不可能关心的,只有人才觉得值得追求的事务。这就是阿伦特讲的“行动”(有时候“工作”也属此类,但“劳动”不属于这个领域)——在希腊人那里,就是各种追求“卓越”的活动:卓越的运动员、卓越的戏剧演员、卓越的政治家、卓越的智者、卓越的战士……这些人的卓越并非以提供了多少食物来衡量,而是放在公共领域被众人衡量。

而这个公域与私域的界限,在现代社会(阿伦特所谓劳动者社会)被消解掉了,人们进入了所谓的公共空间,关心的仍然是“必然性问题”——高尚的人总是关心他人的“温饱”,而低俗的人喜欢关心“繁衍”相关的欲求。总之,动物性的必然需求进入到了公共空间,成为所谓“政治”的主要议题。所以亚里士多德的“家政学”变成了后世的“经济学”(词源),原本在家庭内部关心的议题,变成了全社会的公共议题。但问题是,这类必然性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所以人们就永远抽不出空闲,来堂堂正正地追逐那些超越于动物的人性事务。致力于这些超越性事务的人反而要偷偷摸摸,当别人问到“做这事能当饭吃吗”时,仿佛总是有些理亏,最后只能用“也能赚点钱”来做些辩解。

很多人喜欢说“不吃饭怎么搞艺术”之类,试图把“吃饭”的意义凌驾于艺术、哲学等各个领域(之所以很少凌驾于“科学”,只是因为他们认为科学能有助于让人吃饱)。但吃饭的“必然性”恰恰证明了吃饭的意义是“最低”的,是第一个要被搁置的。搁置并不是放弃,不是说追求艺术的创作者就放弃吃饭了,而是说他能够划清界限——在某一个界限之内才讨论吃饭问题,而走出这个界限之后就可以搁置吃饭问题。我在咖啡馆时举了一个切身的例子:我要回家照顾小孩,孩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当我在咖啡馆里聊天的时候,我必须暂时搁置小孩,专注于正在讨论的公共问题。如果讨论的过程中我的小孩在旁边哭闹,你的爱人在旁边撒娇,他的父母在后边炒菜,那么我们这个讨论就会非常糟糕。所以我们需要找到诸如咖啡馆这样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既是开放的,又是相对封闭的,开放是指谁都可以进来,但封闭是指它必须把嘈杂的、混沌的、永远不能清除的事务暂时隔离在外面。

我推崇阿伦特,也是看到在未来的数字世界中,失落和扭曲的“公共领域”有可能以新的面貌复兴。例如,当我们“上线”时,我们就天然摆脱了“必然性领域”,摆脱了动物性的肉身,从而理直气壮地追逐精神性的价值。这与其说是Web3.0的理想,不如说是Web0.3的旧事。在互联网刚刚兴起之时,黑客文化是绝对的主流。程序员们都不求报酬地分享自己的创作,不求利只求名,黑客们追求卓越,比拼实力,互相尊敬,无私交流。在那个时代,呼吁“靠编程赚钱”的年轻的比尔·盖茨才是异类。Web0.3时代的主流文化部分被后来的开源社区继承下来,但更多关注必然性事务的网民涌入了互联网。所以在Web2.0时代,互联网作为公共领域的性质又退化了。而Web3的一大意义就在于“重建门槛”,通过新的技术在数字世界内部划分边界,促进公共空间的形成。

公共空间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巨大空间,公共空间也是由一个又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小空间组成的。例如咖啡馆、街头、教室,都是公共空间,各自有不同的门槛和不同程度的封闭性。基于Web3身份认证形成的小圈子,也可以是门槛和风格各不相同的公共空间。

这些公共空间可以是无数风格的,比如同样是咖啡馆都可以有无数风格。但它们也可以有若干基本的形态,这些形态我们也可以在希腊城邦里找到借鉴。具体来说,我们说的“地形”也指“城邦”的内部结构。我最后又想到一个词——“格局”。无数希腊城邦各具特色,但有一些基本的“格局”是统一的。例如:市政厅市场神庙体育场剧场泉房。它们都是公共空间,但定位各异。

市政厅是最高的公民议会,一般讨论最严肃的公共事务,在此发起各种提案和辩论,并以投票来解决分歧。对标到数字世界就是DAO的核心议会。

市场(阿戈拉,也是广场)是一个更开放的空间,在此也可以有严肃的辩论,但也可以有一般的闲谈。人们也可以在此兜售观点和商品。对标到数字世界就是NFT市场加上公共社交版面。

神庙在希腊城邦里也是空间,但更偏向于文化、艺术的内容,往往有高端的神职人员驻守,提供问答(神谕、解签),同时也扮演公共的藏宝库图书馆的职能。对标到数字世界可以是AMA和布道宣讲、国库和资源库等。

体育场是追求卓越的竞技舞台,在这里人们在许多无功利的游戏中互相竞技,比拼高下,最终指向奥林匹克的最高荣誉。对标到数字世界就是“游戏”及其社区。另外,体育馆也是希腊公民接受教育的重要场所,智者在锻炼的闲暇教授知识,因此school是由闲暇的意思发展起来的,后来的柏拉图学园之类也是在体育馆基础上建立的。游戏与学习同构,这倒是也和deschool的游戏化学习的概念搭配。

剧场提供公共娱乐和公共谈资,也追逐“明星”,满足娱乐和八卦的社交需求。对标数字世界的娱乐业及其社区。

泉房就是公共浴室,在这里人们脱掉世俗身份,坦诚相见,可能会聊一些更低俗的话题。对标到数字世界就是匿名社区。

总之,营建数字城邦,我们可以在“底层环境”上设计基础规则,要害在于提供“地形区隔”,或者说环境“格局”。要把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区隔开来,也要把不同风格的公共空间区隔开来。不同的DAO可能有不同的侧重,但总体的区隔规范可能是共通的,也是值得我们去先行建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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