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档]科科论坛第60讲 《崩溃》……

[存档]科科论坛第60讲 《崩溃》……

北大科学史与科学哲学论坛第60讲

时间:2008年11月21日(周五)下午3:00-5:00

地点:北京大学哲学系(四院)一楼会议室

主讲人: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教授)、刘兵(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主题: 《崩溃》之后:人类文明的忧思

http://hps.phil.pku.edu.cn/bbs/read.php?tid=828&keyword=

好久没在科科论坛后写评论了。有些是因为我没去,有些是发懒,有些是感觉没啥可写的,再加上论坛经常暂停……总而言之我差点就该把这桩事给丢了。不过以后还是想坚持在听过论坛后尽量写点东西的传统,也希望各位同学老师多多督促。也写一些感想、点评或争论就更好了。

《崩溃》这本书我是赶在论坛前大略通读了一遍,感觉确实是本不错的书。不过问题是恐怕今天到场的绝大多数听众都是事先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连这大概是本什么方面的书(科幻?小说?预言?)也未曾了解吧,更多的人恐怕是冲着两位老师的名头或者冲着“人类文明的忧思”这个主题而来的吧。如此看来,两位主讲人对此书的大致内容竟几乎没有任何介绍,这实在是让人费解。如果事先没读过《崩溃》,但知道戴蒙德和他的《枪炮、细菌和钢铁》的话,倒也罢了,但我不知道一个全无背景知识的听众听着这次讲座是个什么感觉——光是从戴蒙德那两本书的题目来看,根本想不到它们究竟算是什么题材的作品。要不是刘兵老师在开头提到了对作者历史学功底的疑问以及一些样书在现场传阅的话,没准听众到最后还会以为那是本科幻小说呢。

两位老师不仅在最初没有对这本书进行足够的介绍,而且在整个讲座期间都没有给于这本书以足够的重视。当然,这样的即兴对谈式的报告理应扯得发散一些,不过毕竟是围绕着《崩溃》这本书,总不能完全把它撇开吧。

关键是,在演讲和问答过程中的许多问题,比如“戴蒙德是不是悲观主义”;“什么叫崩溃”;“现代文明会不会崩溃”等等,戴蒙德在书中明明都是有自己的说法的,但两位主讲却仿佛根本没看过书似的几乎不提书中的论述,顶多只是最概略地提了一下,而没有针对戴蒙德的说法进行具体的介绍或批评。比如说戴蒙德是不是悲观,戴蒙德明确回答说自己是“谨慎的乐观主义”,而且详细地解释了何以能够乐观;又比如被吴老师紧追不放的“究竟什么叫‘崩溃’”(以及“改朝换代算不算崩溃”、“经济危机算不算崩溃”等),戴蒙德在书的一开头(第3页)就给出了说明,如果看过书而且手边有书的话,现场翻出原话来应付吴老师也好嘛,为什么置此书于不顾而扯起科幻故事来呢?

有一些问题更是明显地不靠谱。比如主讲人提到戴蒙德是悲观的,“因为他还是开不出药方”之类。且不论乐观还是悲观是否就意味着开得出还是开不出药方,我们说“开药方”是什么意思?难道二位主讲非要说找到一个切实可行的保证成功的一揽子解决方案才算开药方吗?还有,药方开给谁?谁是服药(采取行动)者?如果说开药方指的是针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空洞对象开出的一揽子解决方案,那么戴蒙德当然没有开这种药方,我也不知道这种药方是什么意思。而我能够理解的“药方”是开给一些具体的行为者的,比如作为个体的公民、作为群体的大众的意志、政府的决策者、企业家和行业管理者……这些单位是有能力行动的,也就是说,给那些角色开出的可行之建议才叫“开药方”吧,不然你说空对空开药方算是什么意思?而看戴蒙德在这本书最后,哪能叫没有开出药方呢?无论是针对个体、大众、政治和经济领域中的决策者等等,戴蒙德都提供出了相当多的分析和建议,特别是在“补充阅读”的最后将近五页都是谈论作为一个个体的公民究竟具体能够做些什么。这不叫开药方?这叫悲观主义?

其实我感觉戴蒙德的态度与我以前看芬伯格是相似的(见http://yilinhut.net/2007/05/31/821.html),都是强调人类的“选择”能力(《崩溃》的副标题就是“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盲目的乐观主义相信人类什么都不用做,悲观主义则认定人类做什么都没用。而戴蒙德选择的是“谨慎的乐观主义”——与其空洞地争论“现代文明会不会崩溃、何时崩溃”(刘兵老师提出的问题)之类问题,或者满足于给出“若如此下去,现代文明肯定会崩溃”(江老师的回答)之类的空洞答案,戴蒙德(以及芒福德、波兹曼等)更要强调我们能够作出怎样的“选择”。

两位主讲把“崩溃”说成了仿佛是一个科幻问题,进一步更是谈起来未来人类将会怎样崩溃之类,这恰恰是背离了《崩溃》这本书的最大旨趣。这种背离也势必造成二位主讲面对吴老师“究竟什么是‘崩溃’”的追问时的难以应付(尽管或许两位老师认为他们已经应付了这一追问)。江老师回答什么是崩溃时往往试图“凭空”地构想,设计一种现代社会在未来发生崩溃的情形来解释什么叫崩溃。然而这种空洞的科幻恰恰是戴蒙德所要避免的。

这就不得不再次提及这样一个被主讲所忽略的基本问题:这是本什么书?答案当然不是一本科幻书,而是与《枪炮、细菌和钢铁》一样,它写的是“历史”。

这本书极大的篇幅都是在谈历史,介绍了从古至今各个文明或崩溃,或幸存的案例。复活节岛、皮特凯恩岛、玛雅、格陵兰的维京人、卢旺达、海地和多米尼加……作者在讲述这些文明的兴衰历史时简直丝毫不吝惜篇幅,直到最末才给出了某些所谓的“结论”。而刘兵老师似乎关注的正是那最末的结论,特别是比如“科学技术不能解决环境问题”、“环境问题是政治问题”等等,然而“科学技术不能解决环境问题”这一主张只不过是在500多页的大厚书中,以区区1页的篇幅,作为“对一些论调的反驳”中的顺带一提而已,根本不是全书的重点。

“科学技术不能解决环境问题”、“环境问题是个政治问题”等等论调,或许在几十年前听来还是振聋发聩,但在现在实在也算是老生常谈了,并没有多么新颖。如果说戴蒙德写了这本大厚书就是为了最终论证“环境问题是政治问题”这一结论,那恐怕是太无聊了。这绝不是这本书的特色和价值所在。

所以我们必须在一开始就强调:这首先是一本历史书!历史书是干吗的?是筛选和整理历史故事向读者展示,最后或多或少谈一些历史的启示、经验教训之类。“从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才是本书的主旨,而并不旨在论证什么结论或者预测将来之类。

这本书的特色与价值也正是在其对历史材料的选择之上,而根本不是在其附带一提的“结论”。

“历史”的引入对于环境问题的探讨能够带来的第一个益处就是:避免空洞玄幻的谈论。比如说当某些环保人士谈论起环境危机将导致的最惨重后果时,也可能说“崩溃”。但若是向他们追问“何谓崩溃”、“崩溃究竟是个什么样”,恐怕就要展开某个科幻故事给你看了——这正是今天的主讲人的回应方式。吴老师的批评颇为尖锐:“你科幻看太多了……”(大意)。而要从空幻的玄想中脱身,扎扎实实地、有根有据地谈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引入历史,以史为鉴——“崩溃”并不是幻想,它就在真实的历史之中,喏,看这些文明的经历吧!

当然,别人可以说:这个社会和那个社会不一样,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不一样,那些不同文化的经验又何以对我们仍然有价值呢?作者也专门回应了类似的质疑。无论如何,历史不可能提供任何一劳永逸的真理,正如玄想同样不能提供给我们任何确定的预测。不过历史的的确确能够给人以启示,我们的处境也的的确确与历史中那些衰亡和幸存的文明有明显的类似之处,在环境问题面前孤单无助的现代人干吗不向历史寻求指点呢?

“历史”的引入有助于使讨论更为扎实和有根有据而不至于流于空洞。比如说面对环境的危机,人类是否可以有所作为?你跑到科幻当中去空谈乐观悲观之类永远是不着边际的。而戴蒙德的方式是摆出历史:比如同样是太平洋上的孤岛,复活节岛的文明崩溃了而另一些繁衍了几千年;同样在格陵兰岛共存的因纽特人和维京人,前者幸存而后者消亡;在同一个岛屿上共存的海地和多米尼克,前者趋于崩溃而后者幸免……好了,这些史实是否说明了命运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呢?这些史实不正是说明了人类社会的“选择”将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吗?

除了反复强调社会的“选择”是可能的,作者更是试图归纳出各种选择方案的成败得失和经验教训。“自上而下”的政策怎样?“自下而上”的变革又如何?敌对或贸易都会如何?怎样的选择将可能导致最悲惨的结局?对哪些问题的忽视将会造成更大的危机?……这些问题都不是以抽象的理论而谈论的,每一个问题都紧扣着各个真实的案例——维京人何以失败?多米尼克又何以胜出?每一个评价都与史料相互印证。无论说这些史料的选择究竟有多么可靠,无论说那些历史经验究竟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对现代人有所启示,至少这样的谈论是踏实、丰富和可批评的。

不过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对这本书也只是过于草率地浏览了一下,我就不进一步再展开说什么了。简而言之,这本书作为与环境问题有关的读物,其特色首先在于其独特的历史视角(材料的选择也别具匠心,为数不多的个案展示了社会的各种典型的生存模式和境遇);其次则在于对人类之“选择”的强调。这两个特点都是两位主讲未能点明的。当然,戴蒙德的文笔也通俗流畅,以至于我可以不太费力地把这么厚一册书通读下来。

2008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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