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打着相对主义、后现代的旗号,号称反对绝对主义、普遍主义,其实是深受绝对主义毒害而不自觉,在根本上,他们不过是绝对主义的进一步发展而已。
相对主义者一会儿说“没有绝对的、普适的、唯一的标准”,但过一会儿,又或直白或隐晦地说:“没有标准”;一会儿说“没有超越语境的解释”,一会儿又说“解释无非是讲故事”;一会儿说“任何论证都有其界限”,一会儿又可以在对其界限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理直气壮地使用自己的论证……
以上的前半句话,确实是对绝对主义的反动,但后半句话立马又投回绝对主义的怀抱了。
他们骨子里还深信“标准”一定是绝对的、普遍的、唯一的,因此当找不到这种标准时,他们便宣称没有标准;他们始终在追求着绝对,当他们醒悟绝对者是永远追求不到的时,他们便放弃了“追求”本身。
哲学首先是Philo,是爱,是追求。但当某些人认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追求到绝对者时,就干脆放弃了求索,放弃了追问。
正好比是一个人从没有结果的恋爱中被狠狠甩了出来,却不仅放弃了那恋爱的对象,而且还放弃了爱情本身。他得知了那恋爱的对象是虚幻的,便以为“爱”本身也是虚幻的了。
因此我说,相对主义说得好听些,正是绝对主义的“自我否定”,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自暴自弃”了。由于从幻想重重地抛回现实,他们便再也懒得爬起身来重新上路了。
经历了数千年漫漫旅程的哲学,相比于浮夸喧闹的现代社会而言,确实是过于沉重了。真、善、美、自由这些字眼更是沉重得让人无力承担。他们逃避哲学,逃避自由,逃避追思,逃避严肃认真地思考,而满足于夸夸其谈,甚至干脆啥都不谈,唱歌跳舞就满足了。有些人放弃了理想与追问,还理直气壮,乃至沾沾自喜,自以为他们正是这浮夸喧闹的“现代性”的反对者,但事实上,他们早已经沉沦其中。
现代的特点正是标榜“自由”,崇尚“个性”,流行“叛逆”。反叛、愤青、骂骂咧咧、否定一切,并不意味着摆脱,而恰恰意味着已深陷于其中。现代性的特点正是摧毁一切,抹平一切,包括它自身。所谓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向,无非是说那夷平一切的绝对主义终于转过它的炮口瞄准了它自己。
真正的学者不会满足于叛逆,更不会自暴自弃,放弃一切。“守住”才是学者的本分。“反思”亦是“返思”,不是为了要放弃什么,而是要退回到传统中,再重新迈开脚步。
2008年1月7日
最新评论
- 星空
2008-01-08 17:18:26 匿名 124.207.169.27
你最近的文章都比较激进呢。。。“退回到传统中”,感觉像是在大叫“回到康德去”。。。个人觉得相对主义也有可取之处,当然,对“相对主义”可能有多种理解。。。
- 古
2008-01-08 23:34:24 匿名 125.34.40.220
我没有在“大叫”。“退回到传统中”本来是做学问最最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用喊,只是到了浮躁的现时代,连这种口号都需要喊叫了,实在悲哀。
至于“回到康德去”的口号有其背景,和我现在说的不一样。
我并未否认相对主义的“可取之处”,尽管我更喜欢用“多元主义”,不过如果把我说成相对主义,我也乐于接受。我学术上一大理想是“从古典出发重述多元主义”,这篇文章也正是为这个理想做了又一次诠释。
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是一丘之貉 之外二篇
古雴 发表于 2008-01-08 03:09:40
附上这两篇改写于聊天记录的文字。这两篇与前一篇有关系吗?没关系吗?反正……放在一块吧。
外一篇(改写自Email):
做哲学为什么必须读“过去”的作品?
并没有超越历史的、绝对的价值标准。那么,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如果纳粹胜利了,成功地征服了全球,把它的价值观输送给每一个孩子,到了几代人之后,人们是不是就都会认为集中营和大屠杀是道德的呢?
对于民众而言,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纳粹兴起的时候在国内受到民众中的支持就是广泛而强烈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无法超越现存,大屠杀是善是恶仅仅取决于纳粹是胜是败呢?
当然不能如此。尽管最后的最后,审判者只能是“历史”,但这并不能作为哲学家推卸责任的借口。哲学家有责任超越他的时代,摆脱“时尚”的束缚,把问题看清楚,说明白。
哲学家总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那现存的、流行的东西。哲学家不会接受“胜者为王”的逻辑。纳粹要是不获胜还罢,哲学家们反倒还可能在某些角度为之辩护呢;万一纳粹掌了权,哲学家恰就该把矛头指向它了。而现在在全世界掌权的乃是自由主义,是所谓的“民主”,于是哲学家决不会顺理成章地对自由和民主逢迎恭维,反而却要批评它们、反思它们呢。
如何可能超越时代来看问题?这也就是,为何哲学总是“哲学史”,哲学总要去读那些年代久远的经典,去追本溯源。只有借助历史的力量,我们才可能超越“历史”,也就是说,超越“现时代”而去反思和批判现时代。因此说,反思亦是“返思”,不先“返”回去,是决得不到力量去“反”的。
换一种说法,学哲学最怕的是成见太深,“成见”不仅包括一些具体的主张和立场,更包括说话的习惯和思维的定式,后者是更难超越的。例如中国的许多人受到了政治教材的毒害太深,有时候不是说你承认了太多教科书的说法,你可以也反对教科书的说法,甚至可能鄙视教科书,但是如果你长期接触着教科书的言说方式,你的思维模式和习惯很可能被潜移默化形成定式,这样一来你可能在表面上反对教科书的结论,但事实上再难跳出这种思维框架了。
当然,当一位哲学家的思想达到成熟之后,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带上了顽固的“成见”了,然而这成见却是属于这位哲学家自己的,甚至可以说,这种“成见”,也就是那一整套的思维方式和概念框架,恰恰是哲学家的贡献之所在。然而一般人的情况是,在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成见”之前,早已经深陷于从他处不请自来的成见之中而不可自拔,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在“常人”中“沉沦”。哲学家则必须从常人中超拔出来。
如何可能避免过早地深陷于成见之中而不可自拔?还是要通过对历史中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著作的阅读。时而以康德的思路来想问题,时而换以海德格尔的风格来看事物,如此这般,一方面能够不停地加强思考,另一方面也可能不始终局限于一种定式之下。
2008年1月7日
外二篇(改写自QQ聊天):
问:哲学离不开语意明确。那么东方哲学是如何可能的?
答:不是说哲学一定要求说话必须明确,但即使说我的哲学要把你引向“得意忘言”之境,但我还是要通过言说。哲学的活动方式就是言说。这种言说还是要求清楚明确的。
当然不同的风格流派下有不同的“何谓明确”的标准,但哲学家作为体系性的作者,他的语言需要在自己的规范下是明确的、清楚的。也就是说最起码的要求是,哲学家自己要非常清楚明确他究竟在说什么,至于别人能不能深入理解则是另说,至于说我的言论是要把读者引向什么境界也是另外的问题。
东方哲学许多并不是体系型的哲学,这是指他们的著述方式而言的,比如老庄孔孟,或以语录方式、格言方式传达。但不是说他们的思想没有内在的体系。哲学家作为哲学家一定有相对明确和稳定的思想体系在,也就是说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是“突兀”的,你可以在他的不同的言谈之间找到联系,这些言谈在根本上是一体的。孔子说“一以贯之”也是强调贯通性。孔子的语录当然每一句话都是清楚明确的,一定是与其基本思路和基本主张相联系相贯通的,可以与他的其他言谈相互解释的,否则就谈不上“一以贯之”。这就是语意明确。即便是像老子之类有时故意要采用暧昧不明的甚至看似矛盾的说法,但这矛盾也是表面上的,他肯定有其用意,想要通过暧昧的概念来传达什么,那种东西为何必须通过这样的语言来传达,这里头都是有用意的,而这里的用意最终还是和哲学家的整个言说是“一贯”的,相联系的。
语意明确并不是要求“逻辑严格”,形式逻辑这个东西非但中国哲学不讲,西方也不是自古都讲。语意明确的真正要求是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之所以这样说这样用而不是那样说那样用,一定是“有根据”的、“有考虑”的。亦即,不是随随便便,信口开河。包括“沉默”也是一种言说,你即便要说这句话是不可进一步解释的,那之所以要在此时而不是别的地方“沉默”,也是有根据、有道理的。
简而言之“语意明确”指的是“有根有据”而不能“怎样都行”。作为多元主义看来,他人的说法可以是各有一套,总的来说是“怎样都行”的,但就你自己一个人而言,你的思想毕竟是一贯的,成熟的,否则不能成其为哲学家。例如说出来一句话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那就不行。你可以说你这句话的深意是不可解释的,但“不可解释”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解释”。你之为何要“沉默”也不能无根无据,哪些地方沉默,哪些地方要解说,不能随随便便,说我今天心情不好就不解释了,明天心情好就可以解释解释。那样的话作为哲学家是不行的。
2008年1月8日
最新评论
- ray
2008-06-20 13:33:06 匿名 124.115.173.236
看得出来,肯定是哲学科班出身的,我西北大学哲学大二学生,以后还请您多指点,我QQ287185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