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浙江高考满分作文引发热议,但矛头经常就指向“晦涩”,作者起手引用了以晦涩出名的海德格尔,又加深了人们对哲学=晦涩的刻板印象。
在我看来那篇高考满分作文,关键不在于“晦涩”,而在于“装”、故作晦涩。一些哲学家之所以晦涩,是因为他们往往构建了一个宏伟的思想大厦,编织起一套自圆其说的概念系统,外行如果不熟悉基本套路,就很难理解其只言片语。
好比说一句数学公式,你如果不熟悉其中每一个符号的定义,你读起来当然像天书一般,但实际上之所以要运用这些外行难明的符号,为了恰恰是让表达简明准确而不是增加阅读障碍。
哲学家也是一样的,本质上讲,晦涩的语言是为了更简明、准确地表达思想。当然,英美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风格很不一样,分析哲学的文本外行也不好读,因为大量使用数学化的表达方式,而欧陆哲学则喜欢在日常语言之上玩文字游戏,使得他们写作风格方面的晦涩更加出名。
晦涩的语句背后的铺垫和语境非常重要,但不同的哲学家的思想大厦是不一样的,并不能简单通用,这就意味着,如果不是预设了某一特定语境(比如海德格尔研究者之间的内部交流),而是进行公共写作,或者在同一篇文章中串联好几个套路不同的哲学家,那就不应该采用那些需要大量前置理解的话语。
满分作文第一句引言就漏了馅。“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这里头的“实践”不是日常概念,而是指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智慧”,如果不理解亚里士多德对知识的三元划分(理论、实践、技艺),就不能理解说实践传统瓦解是什么意思。因为现代日常概念中默认把“理论—实践”二元划分,但实际是把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与技艺创制混淆在一起了,当然理论的概念也被现代科学重塑了。现代的“科学—技术”取代了古代的“理论—实践—技艺”的知识传统,这才有了实践传统瓦解的说法。而那篇作者随后一句却是讲“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与海德格尔和麦金太尔所关注的“实践传统”根本南辕北辙,或者说完全没切中要点。(关于实践智慧的瓦解,参考我早年的短文)
既然谈的根本与实践智慧不相干,那么为什么起头还要引那么一句话呢?结论显然是:装、扯虎皮唬人。
当然,我们不必对这篇作文的作者深究太多,本来就是应试作文,既不是公共写作也不是学术写作,揣摩判卷老师的心意,取得高分,这无可厚非。而我之所以谈这个事儿,针对的是以判卷老师为代表的这种风气,以及这个案例反映出来的大众对哲学写作的普遍误解。
这些风气和误解在学术界同样存在,一些学者以晦涩为美,另一些学者一看到晦涩文风就嗤之以鼻,这两种态度都不可取。并不能简单地说晦涩的文风一定是好或不好,关键在于,作者有没有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晦涩是一种表达的策略,无论是用晦涩的语言还是流俗的语言,目的都是更好地表达思想。
比如说,发表情还是发文字,这也是不同的表达策略。一般情况下,表情的含义更加暧昧,一个笑脸不一定是表达高兴。但是你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同意还是不同意,直接用明确的、无歧义的文字来表达不是更准确吗?未必如此,因为有很多时候我们实际的思想并不是两极分化、非此即彼的清晰判断,我们的思想和态度本身就带有暧昧性和含混性,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歧义更大的表情能够更准确地表达自己。
当然,理解表情还需要熟悉语境,同一个表情在不同的亚文化圈里含义是不同的,因此用表情来表达,经常会在我们与长辈之间增加歧义,在这种情况下,用表情可能又成了不太好的表达策略了。
学术领域也是一样,晦涩的语言、日常的语言、数学化的语言等等,都是不同的表达策略。本身并没有绝对的好坏,但是有不同语境下的适用问题。
有些思想难以用流俗直白的语言解说清楚,甚至压根就难以言说,这就需要更多的铺垫去慢慢逼近,同时需要抽丝剥茧地慢慢澄清日常语言中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见。而这迂回、渐进的过程往往并不直截了当,也无法一劳永逸,这就造成一些哲学家在其中沉浸过得深,这就导致了他们表达方式与日常表达方式出现了隔阂。但我们要相信,真诚的哲学家并不会以晦涩难懂为美,所谓的晦涩表达在他本人看来一定是更加清楚准确的。
但这些熟悉自己的晦涩表达方式的哲学家,也不该总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他们需要与外行交流时,就需要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尽量妥协。就好比说父母没必要对子女使用的奇怪表情刨根问底,子女也不妨尽可能用父母更熟悉的语音模式与他们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