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空间哲学(引子)

元宇宙空间哲学(引子)

这是我最近一直想写的一个题目,包括“区块链时间哲学”和“元宇宙空间哲学”。这些领域能够运用我个人海德格尔+麦克卢汉的学术底色,也形成了从古典哲学到赛博朋克的贯通。这是很大的题目,我一时很难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卷。不过今年的现象学科技哲学即将召开,我希望去讲一讲,于是先凑了一些文字出来交差。

以下文字部分思路源自最近在Seedao的交流,也有一部分已经在去年的技术哲学导论课的总结中提到过,新东西不多,先贴出来作为引子。

笛卡尔式的客观“空间”(space)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这种空间并不是先行存在的客观实体,而是源于现代科学的蛮横建构。更源始意义上的“空间现象”被现代科学所遮蔽,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不见,特别是在场所(place)、位置(location)、地点(site)、立场(position)、处境(situation)等等与空间相关的概念中保留着。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此在)是有空间性的,这种空间性体现为去远与定向的活动,而笛卡尔式的坐标定位只是去远与定向的一种极端形式,更通常的形式是,人烦忙于用具和他人之间,不同的“空间”展开了不同的“舞台”,以不同的方式把事物带上场来。用麦克卢汉的话说,空间是让讯息得以显现的媒介环境,而媒介即讯息,空间并不是被动和中立地呈报事物,而是其本身也传达出某种形式或倾向,决定了人和各种事物在空间中活动的“余地”(活动空间)。

自然界的“地形”能够提供各色各样的“空间”,但人类生活世界中,“空间”更多地总是在很大程度上被人造物所环围。人类不断通过人造物来切割和重构空间,这是由“求近”的倾向驱动的。而这种倾向在电子时代走向了机制。海德格尔生活在电子时代早期,但已经对电子媒介对空间的破坏有所预见,他说道:“在此在之中有一种求近的本质倾向。我们当今或多或少都被迫一道提高速度,而提高速度的一切方式都以克服相去之远为鹄的。例如,无线电的出现使此在如今在扩展和破坏日常周围世界的道路上迈出一大步,去‘世界’如此之远对此在都意味着什么尚无法一目了然呢。”

这里所谓“日常周围世界”,就是去远和定向发生的地方。在这个日常周围世界,事物之“远近”是在去远活动中得到估计的,例如海德格尔紧接着谈到:“一箭之遥”、“一袋烟功夫”之类,“从计算上看,这类估计也许不准确,也许游移不定,但它们在此在的日常生活中自有其完全可以理解的确定性。”所谓“日常生活世界”或“日常周围世界”与“科学的世界”相对立,去远活动对远近的估计在科学的世界中当然是显得“不准确,游移不定”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有“可理解的确定性”。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就容易理解“无线电”是如何“扩展和破坏”日常周围世界的。首先,“去远”总是通过技术或用具进行的,比如“一箭”、“一袋烟”,“隔壁”、“对门”、“眼皮底下”、“过两条马路”、“拐个弯就是”、“十分钟车程”等等,人们总是参照某些“上手”的用具(也包括身体技能)来估计远近。

于是,当电讯技术——从无线电到手机,越来越渗透进日常生活,成为日常上手的用具时,它们也同样扮演着去远与定向的角色。当“广播里”、“话筒另一头”、“屏幕对面”、“网络友邻”等,与“屋子里”、“马路另一头”、“窗户对面”、“周围邻居”等,变得同样日常熟悉之后,人们的“周围”无疑就大大“扩展”了。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可以近在眼前。

但扩张同时也意味着“破坏”,被破坏的正是“可理解的确定性”,人固然有“求近”的倾向,但如果一切都不再需要“求”,而都是强行逼近而来,这种局面就未必令人舒适了。

新的局面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无差别性。“一箭之遥”、“一袋烟功夫”之类,之所以适合用来衡量空间或时间,衡量“远近之距”,是因为这些技术活动本身有“确定性”,它们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常态”。弓箭大约都能射这么远,烟大概都能点这么久。但如果今天弓箭能射200米,明天弓箭能射500米,下个月弓箭能射2万米,那么我们也不会用“一箭之遥”来衡量空间了。如果马路今天一公里长,明天十公里长,下个月被拆除了,那么我们也将越来越搞不清“马路另一头”究竟在哪了。

而这种不安的动荡真的在技术时代发生了,整个世界都在“高速发展”,一切技术都在加速变化。人们刚刚熟悉某种用具及其尺度,这种用具可能已经更新换代很多轮了,乃至都过时淘汰了。就比如“无线电”在几十年前还是先锋新奇,到今天再玩“无线电男孩”已经变成复古怀旧了。

在技术时代,“日常生活”日新月异,丧失了日常之为日常的“寻常”、“熟悉”等确定感。而电讯技术又是各种技术中发展最快和冲击最直接的,直接把速度和距离推至极致(光速)。

在技术时代,人们反而更习惯于用精确科学的时空尺度来衡量世界,这也是容易理解的事情了。因为相比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各种技术用具的动荡不定,现代科学的计量技术有时反而显得更加寻常和熟悉。

但是科学世界并不能真正取代生活世界,因为科学世界是“无我”的,科学世界中的“距离”能够被精确测量,但是人在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麦克卢汉也同样预言了电子媒介对空间的破坏,他所说的“地球村”并不是某种乌托邦式的美好期盼,而是指“重新部落化”,空间的内爆可能让人类重返野蛮时代。

麦克卢汉的徒孙约书亚·梅罗维茨撰写了名著《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地域即place,梅罗维茨认为“地域”是人际活动的不同舞台,这种地域不是纯天然的,而是由各种媒介技术参与了地域的建构。但在电子媒介时代,电子媒介创造的新“舞台”兼并或模糊了各种传统的空间边界,导致“地域的消失”,实质上的意思是“区隔的消失”或“边界的消失”,结果是“多样性的丧失”。

技术人工物最初是人类建立区隔和边界的努力,典型的如火、城墙、建筑。各种能够“打通”不同空间的媒介也并没有敉平区隔,而是更加丰富了人的活动空间,加强了世界的丰富性。但物极而反,从工业时代的标准化生产到电子时代的全球一体化,空间的边界最终被消融,人类越来越多地生存在图景化、单向度的世界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世界图景的时代,整个世界被“一目了然”,没有隐秘的阴影,没有暧昧的边界,只剩下一个集中的位置(集置)。

这一空间消融的趋势在Web2.0时代达到顶峰,推特、抖音等社交媒介让公共空间彻底扁平化,空间的区隔和深度都消失了,数字世界提供了一个打通全球的平面舞台。

但我们是否又迎来了一次“物极必反”呢?Web3.0以及经常被同时鼓吹的“元宇宙”概念,似乎是“数字空间”的极致结果。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一方面数字世界变得极端丰富,以至于无法被一目了然,“深度”重新出现了;另一方面,密码学、区块链等技术提供了在数字世界内部建立边界的可能性。

“元宇宙”并不只是代表人类逃避现实的愿望,事实上,“元宇宙”经常反映了人们不满于现实,试图改造现实、重建现实的愿望。很多人所谓的现实世界其实是指“线下空间“,但这个空间早已经消失了,建筑不再成为”空间“的提供着,而只是发挥着机械性地容纳肉体的功能。人类变成资源,而建筑变成仓库。线下空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蜕变为笛卡尔式的空间,成为”座架“上的”格子“,从而恰恰丧失了空间的本来意义。相反,数字空间一方面有可能把“集置”推向极致,但同时也提供了跳出“集置”的可能性。所谓“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救渡”。数字空间的可塑性既让空间的消融变得更轻易,但另一方面让自下而上重建空间的努力也变得更难以被扼杀。

我们已经看到,从互联网早期的各种趣缘社区,到Web3.0时代的DAO、“数字游民”,新的结社方式出现了,特别是“数字游民”,代表了数字空间对线下空间的“逆袭”——他们往往不满足于在数字空间中社交,相反,他们特别关注面对面交流,关注线下在地的联接,关注各种在线下共同生活的实践活动,他们只是不拘泥于驻留在特定地区,而是经常飞来跑去和全球各地的网友碰面,这也恰恰是他们珍视切身性和多样性的缘故。

Web3.0不是一种向数字世界的单向躲避,而是数字世界向传统空间的逆袭。恰恰是传统的空间消融或异化了,而数字新一代正在努力把真实的空间从元宇宙带回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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