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杨振宁先生发文反对中国建造超大对撞机,让此事成为热门话题,高能物理所所长王贻芳已经逐条反驳杨先生的论点,我就对他俩的说法,随便评论几句。
杨振宁先生是明白人,而且向来都颇从底层人民角度考虑问题。记得他在北大演讲时,说到中国教育和美国教育的比较,他认为一般人所谓美国教育激励创造性,中国应试教育如何呆板之类,是站在精英教育的角度上看的,但从一般底层民众的知识普及方面,结合中国的国情,中国的教育可谓的成功的。虽然我不同意杨先生的观点,但对他的立场表示尊重。
这次关于对撞机的观点,我也是不同意杨先生的,但他确实有他的道理。另一方面王所长的反驳我也不完全赞同。
杨先生的第一条理由是对撞机花费太大,至少要200亿美元,且可能是无底洞,王所长指出花费可以控制,不考虑通货膨胀的情况下大约总共就1000亿人民币。其实换算过来,这两个数字也差不到多少,杨先生觉得1300亿太多,你告诉他能控制在1000亿,他肯定还是觉得太多,反正还是那个数量级的事情。
钱是多还是少是一个很相对的问题,关键看要和谁比,从小老百姓的眼里看来上亿元就是天文数字了,但这项目毕竟是以举国之力搞的,全国也不会搞第二个。
相比奥运会、亚运会之类的举国项目的投资呢?奥运会的投资究竟多少向来是说不清楚的,外媒把基础建设和环保措施都算上,算出了420亿美元,中国媒体表示不服,直接投在场馆方面的也许就几十亿美金,但无论如何也是可观的数量级了。
再看看我们的房地产项目呢?一整个一整个的“新城”被投资开发,我们可以随便搜索一下看看相应的投资规模,比如:岳阳投资500亿8年打造洞庭新城、中信500亿汕头造滨海新城、福州千亿造超级新城、石家庄房企卓达集团千亿资金于黑龙江建新城、河南开封千亿建城、千亿资本打造常州顶级滨湖新城等等等等。
这些新城的投入都是动辄百亿千亿的,而且不是举国只造一个,而是“144个地级市中133个要造新城”(这还是2013年的说法)。
然后再看看新近出炉的新地王:上海静安的一块土地以110亿元被房企拍下,这块土地有多大呢?——31034.1平方米。啥概念呢。一个标准足球场的面积是7140平方米。那么就这块几片操场大的地,一家企业就能够投入110亿元,这么比一比,1000亿真的很多吗?
当然,不管钱多钱少,总有人要说了,这些钱用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不是更好吗?杨先生的第二个论点就是,中国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建对撞机不是燃眉之急。他的第五个论点也与之类似,那就是高能物理学过去几十年没有,将来几十年也不会对人类生活带来“实在好处”。
王所长的回应也很简单,那就是对撞机有意义、也很急、有好处。这种回答看似把问题引向客观的科学评估上面,但实质上是把问题主观化了,因为即便承认了高能物理确实有好处,但其它科学学科和实务部门也都可以证明自己的工作也有意义、有好处,而且也很急迫。那么究竟谁更有用,谁更急迫,谁有资格判断,这些问题注定是要纠缠不清的。
事实上关于这类问题,NASA在1970年那封著名的给赞比亚修女的回信说得极好了,“如果国与国之间不再进行研制轰炸机、火箭等武器的军备竞赛,而是在太空探索领域展开竞争,人类便可免遭很多苦难。这种竞争能够孕育出各种令人兴奋的成就,失败者也不必遭受痛苦命运,更不会制造仇恨和新的战争。”
这种大型项目的意义不能只看直接由它产出的东西,更重要的乃是榜样和感召的作用。
在衡量一件事情值得不值得的同时,更基本的问题却经常被人略过,那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现代流行的价值论,往往是根本没搞清楚最高的是怎样的,就急于讨论最低处如何如何。人们只知道拯救糟糕的生活处境是好事,但却不知道好的生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最近广电总局又出禁令,要“禁止综艺节目追捧西方生活方式”。当然,某些过度娱乐化生活方式的确不值得追捧,但问题在于,我们希望追捧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方式呢?难道是那些以抗日片为代表的正能量主旋律影片中那些主角那样,牺牲自我艰苦拼命,才是好的生活方式吗?那么问题是,那些“革命先烈”们拼死拼活究竟图的啥?难道不是希望让同胞和后代过上好生活吗?
我在关于“王道”伦理的文章中就谈过,这种伦理致力于让他人赢得最基本的生存环境,只要世界上还有吃不饱的人,这种伦理就能理直气壮的抨击任何形式的荣华富贵。然而它却不教你在取得起码的温饱之后究竟该如何生活。
因而乍看起来很悖谬地,从这种至公无私的救穷伦理中衍生出来的,恰恰是金钱至上主义:因为吃饱饭是第一位的,“科学家和艺术家难道不要吃饭?不解决吃饭问题能有什么追求?——当然这一点我很同意,但是他们的言外之意却是,那些保障吃饭的活动才是更有价值的,才是首要的。”因此最有,或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保障和积累那些最底线的东西,就是最平均化的财富,一般而言也就是金钱。而其它那些“不能当饭吃”的追求,在这个世界彻底解决温饱问题之前,都是无意义的,甚至想一想都是罪恶……
那些吃不饱饭的穷人当然值得去救助的,但是在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饭吃的同时,他们倒是也向我们提供了价值观。但问题在于,吃不饱饭的人之所以如此悲惨和可怜,不只是在于他们被饥饿困扰,而是在于他们他们因被饥饿所绊,以至于看不到比吃饱喝足更加美好的东西,看不到比维持温饱更加精彩的生活。
人吃饭是为了去生活,而不是说人的生活就是为了吃饭。“德”即登高,伦理学应该向上看齐,而不是向下看齐。
粒子对撞机并不能给人饭吃(相关科研人员除外),它的存在就是在演示一种意义。
意义是多元的,科学家的追求和艺术家的追求大不相同,甚至有时南辕北辙,但所有各式各样的追求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是在吃饭和赚钱之上的事情。所谓追求,不是你在吃饱饭之前做的任何事,而是告诉你吃饱了之后可以做什么。任何意义都不是用钱衡量的,相反,正因为没有钱什么事也办不成,所以钱才是最低级的东西,是一定要借助它之后来追求它之后的东西才谈得上意义,你需要赚钱,但你更需要知道有钱之后花在哪里。
同样是投入千亿,造一个房产新区和造一个对撞机不太一样,因为房产商投资时希望的是把钱赚回来,捞更多的钱,而对撞机恐怕只是烧钱而赚不回来。但这恰恰佐证了对撞机是比房地产更高的追求。地产开发活动中真正有意义的无非是创造让居民更好地安居乐业的环境,让更多的居民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任何活动只有在其中不能以平均化的金钱来衡量的环节,才是值得的。
造对撞机值得吗?我并没有表明肯定的立场,我只是不同意一些反对者的论证方式。对撞机的建造本身提供了一条衡量何物值得的尺度,那就是物理学探索、穷究宇宙奥秘是值得的。当然其他人也可能有不同意见,还有人会觉得科学家的追求无非是强奸大自然,不如田园牧歌的诗意生活更值得,于是那些浪漫派便不会支持造对撞机,再有人认为科学家在象牙塔里琢磨都很无趣,还不如发展军火称霸世界更好,那么他们也不会支持这一项目。但唯独“不能当饭吃”、“浪费金钱”这样的抗议是无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