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视与地方性

鄙视与地方性

这篇文章早在半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就准备写了,当时是奥运期间,我写了几篇“…与…”形式的文章,其中也包括两篇烂头文,只记上“鄙视与地方性”的标题就没再写了。现在虽然想换一个更挑畔的题目(例如“我们为什么鄙视民工”),但想想还是不搞标题党了。

最初我想从奥运会中的国际间鄙视说起(比如中国人眼中的韩日),最近想起重写时,试图从上海人和“外地人”说起,而最近又有一个突出的事件更适合作为话头,也就是农民工被老太呵斥“这么脏就别坐公交”

这件事情的确牵涉到“鄙视”,但在这里是“谁”鄙视“谁”呢?老太鄙视农民工?并不是,或者说至少并不是那么简单。有人还说,这是老太“歧视”农民工,那就更加离谱了。也许农民工确实遭受歧视,但至少在这个事件本身并没有涉及。

我说过,歧视与鄙视不同,那么首先我们谈一谈何谓“歧视”。

随手在百度百科搜一条日常的释义:“人对人就某个缺陷、缺点、能力、出身以不平等的眼光对待”。这句话说得有些歧义——如果说确实有缺陷或能力差别,那么对之抱以不平等的眼光又有何不对呢?比方说,我会给残疾人让座,但不给一般人让座,这当然是不平等地对待他们,但这是歧视吗?似乎不是。准确来说,所谓歧视指的是把某人身上的某些不平等的方面过分推广到这个人的其它方面。例如把肢体伤残的人看成运动能力差的人来看待,这是正常的,但把他们当作智力低下的人来看待就是歧视了。

歧视也不同于一般的成见,例如我认为四川人一般爱吃辣,这当然是一个成见,而且显然有许多反例,但这个成见似乎是合理的——如果我请一群四川人吃饭,我会考虑多点些辣菜,如果我请一群上海人吃饭,那么我可能一份辣菜都不点。这种差别对待当然是出于成见,但大概不算歧视。类似地,当我们根据对象是女生还是男生来费心思量送什么礼品时,我们也会基于成见差别看待,比如送女生粉色的,送男生黑色的,送老人补品,送孩子玩具……这都是差别对待,但这恐怕也不算歧视——虽然有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也许确实认为这是歧视,但这种固执非常无趣。

也就是说,“歧视”并不只是“差别看待”,而是“过分地差别看待”,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对待本来就是差别化的,但每一种差别化都有一个相对的范围,逾越了差别的相对性而把差别对待绝对化,这才算歧视。

于是,要判断怎样的眼光算是歧视,我们首先需要理解的是对此类人应当抱以怎样的眼光,或者说,我们需要考虑人们出于习俗和常识而对这类人抱以的眼光,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或合礼的——当然这种恰当的眼光也已经是差别化的成见了,而在这之外,又掺入了多少过分的,也就是无理的和无礼的眼光。这部分“过分”的眼光,就是“歧视”了。“歧视”并不取决于善意还是恶意,而是恰如其分还是过分的问题。

而在老太呵斥民工的案例中,并没有涉及对“民工”这类人的“过分”看待的问题。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没有涉及任何适度的或过分的成见的问题。假如说情况是这样:一个人穿着和别人同样干净或同样脏的衣服,而我就因为这个人的身份是民工,就感觉他比别人更脏——这时的成见才表现为歧视。西方世界歧视黑人确实就有这样的情形,黑人哪怕穿得西装笔挺,也会被人嫌脏、嫌粗鲁,这是歧视。但是显然,在这里的民工并没有这样的遭遇。

关键在于,他显然不会是大喊着我是民工而登车的,民工也不像黑人那样有着明显的人种差异,因此老太并不是因为其民工身份而嫌其脏的,而是相反,人们恰恰是从其衣服之脏,认出了他的民工身份。

因此,这是鄙视的问题,而非歧视的问题。

在说何谓鄙视之前,我们再就歧视多说两句:在这里老太并没有歧视民工,至少说最初“嫌脏”这件事情并不是出于对民工的歧视。但如果说这里仍然有歧视发生的话,那恰好是发生在那些大义凛然地维护民工的人身上。

我们说歧视与否关键在于差异化是否过分,而不在于善意还是恶意。例如说美国一个老师呵斥某个学生不好好学习又不守纪律,旁边的人挺身而出来替他辩护啦:别呵斥他,他是黑人,黑人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没有黑人白人也活不好等等等等。那么我们除了要说这位辩护者文不对题之外,恐怕也将发现这位辩护者很可能才是真正的歧视者。他辩护的潜台词是:黑人嘛,自然又笨又不服管教,看在黑人做了很多苦力的份上你就别骂他啦。

这就是典型的过分差异化。当然,由于历史和现实原因,黑人的教育程度和社区秩序相对而言可能确实会差一些,但老师在课堂之上面对学生理应一视同仁,不应该因为黑人就特别放宽对他的要求。在应当平等的时候特别宽恕也是歧视的一种形式。

那么在老太呵斥民工的案例中,我们扪心自问:首先,在公共场所理应衣着得体,是不是一项合理的礼俗?其次,如果衣着不得体的是一个煤老板、一个站街女、一个强奸犯、一个工程师或者一个随便什么人,一个老太站出来怒斥他,我们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齐声指责老太?我们之所以那么声援民工,是否是因为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持有这样的成见:民工在公共场所穿着不得体是理所当然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成见”本身并非歧视,而是实情,但因此而对民工的失礼之处特别宽恕,这就是歧视了。讽刺的是,有些人以“因为民工为城市建设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为理由来支援民工,这就好比说“因为女人生孩子很重要,所以你别骂她们笨了”,或者“因为黑人对建设美国很重要,所以你别骂他们野蛮了”。

当然,我并没有说老太的呵斥本身是恰当的,她当然可以用更得体、更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在公共场所激烈斥骂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失礼的——无论是针对民工还是针对狗官。但斥责老太的人很少针对得体与否的问题,而是把矛头指向“歧视”,这就在根本上跑题了。

但是我们要说,在老太的呵斥背后,是否掺有某种对民工群体的鄙视态度呢?那恐怕也是有的。

何谓鄙视?鄙视就是看轻、看不起,与重视、尊重相对。鄙视与歧视一样,都与看待人的差异化有关,但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歧视涉及对成见的滥用,而鄙视涉及的是成见本身的态度。

比如我们说美国人特别崇尚自由,这是一种成见,当然也会有例外,或者根本就不恰当。但就这一成见本身而言,还可能有不同的态度,可能是敬重,也可能是鄙视——看那些美国人多么自由散漫,简直是一盘散沙。同样说北方人粗犷,有人可能向往其豪迈,有人可能讨厌其粗鄙;同样说上海男人妻管严,有人可能鄙弃其缺乏男子气概,有人可能欣赏其温柔体贴……也就是说,“鄙视”是建立在价值观的多元化之上的,我们对“善”,对什么是“好”的品格,对什么是得体的行动,有着不同的看法,而在这不同的观念之间,就会发生鄙视。

网上看到有民工在呐喊:你们凭什么鄙视我们?我们为城市做了那么多贡献,而且现在也能赚很多很多钱,可别看不起咱,一个月几万十几万的如何如何……看了这些说法,恰恰更让我鄙视这类人了——多赚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说你能赚那么多钱还不能在上下班时换身行头,这才更可鄙视的。如果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城里人,即便穷得叮当响,也一定会打肿脸在公共场合换上一身挺括的行头——可还记得“假领子”?——也无论如何不愿意失了体面。当然这种做派又会被另一些人鄙视为矫揉造作。

所以说上海本地人会鄙视外地民工邋遢粗鲁,而外地人又会鄙视上海人忸捏做作,双方都是对的,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文化问题。

正因为鄙视建立在价值观差异之上,因此鄙视往往是双向的,鄙视别人的同时也总是受到别人的鄙视。因此观众们听到我说我要为鄙视作辩护时,也许下意识就会非常抵触和反感,好像我是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地位来鄙视他人那样,事实上鄙视并不是一个高下的关系,而是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正如鄙这个字的原意。每一个人都处在某一个文化中心,而与这一文化圈相对的其它大大小小的文化中心之间,如果存在着价值观的差异,就有可能发生相互鄙视。上海人鄙视外地人,但外地人又何尝不鄙视上海人呢?可知道“你不像上海人”是上海人在外界能获得的最高称赞?知识分子会鄙视市井小民,但小老百姓也会鄙视知识分子。学文科的会鄙视理工科的,学理工的也会鄙视文科的。特别是我们这种学哲学的,遭受的鄙视还算少吗?

而我正是要为这些“鄙视”辩护,特别是那些其他人对我的鄙视——你可以鄙视学哲学无用,但无用正是哲学家的荣耀;你可以鄙视文科生务虚,知识分子迂腐,上海人这样那样。这里头当然有误解或过分脸谱化的成分,但无论如何,这些鄙视之所以可能,恰恰是基于对我所属的文化的独特性的肯定。因此,根本没有必要为“鄙视”而“受伤”。

鄙视与尊重是相对的,如果说我只懂尊重不会鄙视,这一定是虚伪的。但是,我也不能把我自己的,属于我个人的文化背景的某套价值好恶,认定为绝对的价值标准。在价值论上我也是多元主义的——和“知识”一样,价值好恶也具有地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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