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思想史的典范之作——戴克斯特霍伊斯的《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科学思想史的典范之作——戴克斯特霍伊斯的《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教科书式的科学史以现代科学的各种成就作为标准,把科学的历程描述成人们逐个取得这些成就的大事年表。但这种意义上的科学史在某种意义上根本还不是历史,它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科学的演替过程,而始终只是要赞颂现代科学。这种科学史对现代科学的各成分挨个附上了发现者和发现年代,从而按照发现的顺序而不是逻辑的顺序介绍着现代科学,而这种叙述仍然是完全静态的,根本没有真正讲述一种发展的过程。

如果我们承认当代的结果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如果我们着手叙述的是历史而不是现状,那就必须去关注古人的那些与现代相异的观念,不是把这些差异当作单纯的愚蠢和肤浅,而是认真地把它们理解为不同时代的真理的探求,理解为不同科学范式的发展演替,才能够叙述出运动的历史。

按照西方史学的一种传统的区分来说,年代记(annals)不是历史(history)。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史”,首先就要超越对现代科学的年代记述,而要努力用历史的、同情的眼光去注意古代人的科学世界,特别是那些与现代人相异和相悖的地方。如果说那些貌似悖谬的主张和结论并不是出自单纯的疏忽或落后,那么在这些差异中体现的恰是作为发展和演替的“历史”。

能够刻画出来的总是固定的东西,“变化”本身是把捉不到的。于是要讲述历史,就只能从揭示差异着手。不过所谓差异,毕竟总是以某些更基本的共同才得以可能的。两个事物之间总是先有了某种可比较的关联,或者把它们放在同一个背景中对照,这才谈得上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的追溯又总是需要一个相对确定的立足点,或者说需要一条基本的线索。倘若缺乏一个足够稳固的立足点和明确的线索,光是一门心思去陈述差异,就只能是一个更为散漫的年代记录表。

当然,这种只重视差异性而不追寻连续性的取向,也未尝不是一种史学的取向,不妨说是一种 “非历—史”。但这种史学的成立并不意味着揭示历时性的历史学不再成立了。

以什么作为追溯历史的立足点或主线索呢?毫无疑问,并没有一个现成的,唯一的线索。辉格党人站在该党的立场上看英国史,把英国史讲成向着该党理念之逐渐展开的历程,这种做法错误吗?同样,托利党人也按着他们的理念讲述着英国史,到底谁讲得对呢?我们发现,历史并没有一种唯一的,绝对正确的讲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一种讲法都是不对的。认为既然没有一种特定的讲法是唯一正确的,就不能以任何特定方法来讲,这是基础主义或独断论的思路。

当然,虽无唯一的讲法,历史也不能胡乱瞎讲,不同的讲述也不是全无高低好坏之分。但需要注意的是,历史追溯所真正关心的是“差异”,选择一个立场或线索的最终意义也是在于如何去揭示历史的沿革。一个伟大的史学家未必非要在叙史线索上别出心裁,而在一定的线索指引下,如何去搜集和甄别史料,如何去深入而细致地理解,如何去严谨而明确地阐述,最终把历史的演变清晰直观并发人深省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环节也都考验着史学家的功力。

经过上面的铺垫,我们来看荷兰科学史家,爱德华·扬·戴克斯特霍伊斯的名著《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这本书出版于1950年,1961年出版了英译本,作者从此获得了国际性的声誉,1962年即被授予萨顿奖章,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史家之一。

首先,当然,这是一部历史书而不是年代记,戴克斯特霍伊斯总是设法回到历史语境,深入文本本身同情地阐释,他关心的并不是现代科技成就的诞生年表,而是古今思想的演变历程。因此,在相似的主题下,与现代人的理解有着微妙差异的细节部分,就成了重点考究的问题。因此《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虽是一部时间跨度极大和领域涵盖较广的通史,但对于各种理论细节却进行了细心而深入的追究。

其次,这部书有一个明确的编史线索——“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这并不是这部历史最后的结论,而是其立足的视角。这也许是它与一般所谓“辉格史”不同的地方,通过叙史,辉格党人把辉格党理念的最终胜出讲述成了英国历史发展的最后结果,而戴克斯特霍伊斯则把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这一“结果”放在最初作为起点,并通过追溯历史重新反思这一“结果”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就其只关心古人对机械论科学的贡献而不追溯古代思想本身的历史发展而言,其基本纲领仍可以说是辉格式的,而且也是传统的方式。传统上对科学的历程的,无非也是以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学为主干,以今日之机械论(力学)科学为指标进行阐述的。戴克斯特霍伊斯不关心这一主线之外的其它线索,也不关心社会史、经济史等所谓“外史”的元素。

但上述特征并不是该书的缺陷,倒不如说恰恰印证了它的经典。无论是社会史纲领,化学论纲领,女性主义纲领还是各种后现代的叙史方法,并没有哪一种是真正全面的或正确的方法,任何一种编史法都是以某种特定的眼光去筛选和梳理史料,每一种“眼光”都势必是片面的。固执于某一种特定的历史视角,局限于以数理科学为主线的辉格式内史,当然是一种片面,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完全抛弃掉这一经典的叙史线索了。事实上,只有在首先肯定这样一种正统的编史方式的经典地位之后,那些更时髦的方法才体现出其独特的价值。没有理解现代性又何谈后现代呢。

戴克斯特霍伊斯首先表明,鉴于机械论的世界观是最终导向当代科学史和文化史的核心线索,而人们虽然对“机械化”的后果究竟是好是坏,是偶然还是必然,有各种争议,但往往对这一观念的内涵和由来缺乏理解。因此他要回溯历史去追究机械论观念的孕育和发展——并不是要歌颂现代的状况或论证其为必然,但也不是在没有理清楚现代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一味地反现代、后现代,他试图把价值判断暂时悬搁起来,而是从现代着眼以便置身于历史之中。

本书的主题对于现今的中国学界仍然很有意义——无论在严肃的学术讨论还是一般的公共课程中,“机械论”、“机械自然观”这样的说法早已屡见不鲜。但是对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的历史考察却始终单薄无力。我们批评着近代科学带给现代人的机械论自然观,但是这种自然观究竟是如何被带进近代科学的,我们却缺乏追究。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从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一直讲到牛顿为止。循着机械论的观念如何兴起、发展并最终嵌入近代科学的中心这一线索来甄选材料,整理脉络,而不关心那些与此线索无关的历史内容。当然,他不仅关心那些以现代标准而认定的科学内容,而且也更关心那些并非科学内容,但对机械论的发展产生持久影响的各种思想,包括各种哲学的、神学的观念,还包括技术、占星术、魔法等篇目。就聚焦于明确的线索而言,戴克斯特霍伊斯的视野是狭窄的,而就其对史料的涉猎和驾驭而言,他的视野是极其开阔的。显然,这本书之所以经典,并不体现在叙史线索的选择上,而在于他广博而深入地驾驭史料,以及严谨而精辟的分析和梳理工作,在这些方面,戴克斯特霍伊斯的高明之处只有去认真阅读才能体会得到。

阅读此书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虽然本书旨在为广大“普通读者”提供一个“粗线条的概览”,而不是专供科学史家研读,然而读者们阅读此书时,绝不会像读一般大众性的通史读物那样轻松畅快。为何如此呢?倒不是因为表述的艰涩或插入过多技术性内容而造成阅读障碍。关键在于这本书的内容是极度凝练的,它不像一般的通史读物那样充满“水分”,例如一般介绍某位科学家时,总要先讲述一段生平故事,要么歌颂一下他勤奋好学的品质,要么八卦一些轶闻奇事,这些内容对于理解科学思想的发展脉络无关紧要,但却是我们一般阅读通史作品时必要的“润滑剂”。而戴克斯特霍伊斯几乎是一句废话都不掺,真可谓字字珠玑,正如中译者所言:“没有一句话能随随便便带过,读者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将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内容慢慢稀释,细心品味其中的意涵”。

当然,即便不能一口气啃完全书,而是把它当做一部工具书时时查阅,也是有益的。一方面,这本书所涉及的许多内容对国内学界而言仍是陌生的,许多概念甚至找不到现成的译法;另一方面,对于我们似乎熟知的事情,此书也可以纠正许多误解。

可以随便举两个例子:我们通常都知道伽利略通过小球在水平面上将不停运动下去的思想实验导出了惯性定律,但真的如此吗?“我们从他的著作文本中看不到有这一推理的踪迹,……伽利略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推理”(第378页)。事实上,伽利略把惯性理解为一种保持圆周运动的倾向,他的“水平面”指的是一个以地心为中心的球面。而即便是牛顿,也“尚未持有后来的力学中盛行的那种惯性概念……牛顿仍然持着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任何运动都需要推动者,只不过是以巴黎唯名论者的修改后的形式。”(第512页)

另外,我们都知道牛顿的第二定律就是“F=ma”,但真的是这样吗?事实上,牛顿的第二条公理说的是“运动的变化”正比于驱动力,而在牛顿那里的变化却并不等价于变化率,“F=ma是使定义8和公理2有效的充分条件但非必要条件。因此,定义8和公理2合起来并不等价于F=ma”(第517页),而第二定律中所说的力恐怕也不是一种持续作用力,而是指的某种“导致动量瞬间变化的冲击力”(第518页)。

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许多,事实上,这些误解也并非偶然,我们总是难免在现代的观念和思维方式的根深蒂固的影响下去理解古人的文本,若非通过戴克斯特霍伊斯那样深入和认真的考究,很难发现个中的差别。而这些对概念理解的细微差别决不是无关痛痒的,而恰恰体现着古今思维方式或世界观的变化。我们不正是想要追究现代机械论世界观的来龙去脉吗?出于对世界观进行追究的目的,戴克斯特霍伊斯带着我们深入科学思想史的精微之处。

最后,戴克斯特霍伊斯给出了他关于究竟什么是世界图景机械化的回答——“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意味着借助于经典力学的数学概念引入了一种对自然的描述”。但就此书的价值而言,他的这条结论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对我们而言更有意义的,是他对于纷杂繁难的思想概念的发展史的深刻和精到的解释。即便我们对于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有着不同的理解,阅读此书也一定会获益匪浅。另一方面,同样有意义的是,此书通过这些深刻和精到的解释,向我们展示出一套堪称经典的科学史写作手法,足以列为同代作品中的杰出代表和后世作品来模仿和改进的标准范本。此书的译介对于国内的科学史及其编史学的研究来说,应该会有重大的意义。

2010年11月19日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