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城邦”笔记

“网络城邦”笔记

暑期里我曾深度参与SEEDAO白皮书的撰写,包括连续数日的线下沙龙,以及一些线上书面的谈话交流。“数字城邦”或“网络城邦”的概念是SEEDAO的招牌,我也有许多讨论。下面截取部分我关于网络城邦的书面问答,汇总为此文。以后有时间我也会专门再写文探讨。(顺便说一下,我确实对SEEDAO的一些特点和理念比较欣赏,但不代表我支持其实际采取的所有实践,更不代表我在任何意义上为SEEDAO背书)

什么是网络城邦?

网络城邦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参考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著名的赫拉利《人类简史》事实上发扬了这个概念)。这种共同体是围绕某种“叙事”组织起来的,不只是基于客观的共同性(例如血缘)或实际的共同工作(如行会)。只有基于“叙事”的共同体能够如此庞大而多元。在古代,宗教和王权是组建共同体的两种方式,人们基于共同的信仰或者共同的统治者而聚集在一起。到近代,部分由于印刷术这一技术革命的推波助澜,“民族”概念崛起,“民族国家”取代神权或王权,成为共同体的组织方式。“民族”不是一个客观的概念,而是基于共识的叙事而建构起来的。我认为,活字印刷之后兴起的民族国家,也许正在被新一场技术革命慢慢取代(不会一下子消亡,正如宗教和王权直至今日也没有完全消亡,但会逐渐淡化),取代民族国家的,就是“网络城邦”。网络城邦的成员不是基于客观的共同性(如血缘、肤色、民族、国籍)而聚集起来的,也与一般网络社区基于共同兴趣或共同工作(同好会、程序员社区)而聚集起来不同,网络城邦不存在客观的门槛,容纳多元的兴趣和利益需求。网络城邦是围绕“叙事”建立起来的。

为什么会有网络城邦?

首先注意从教权王权到民族国家这一演变的历史背景:科学与技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科学逐渐削弱宗教,印刷技术打破知识垄断,“叙事权”去中心化,工业技术瓦解了地主的权柄,但在另一方面又要求建立一个稳定有效的庞大产业链。在这些科技背景之下,民族国家这一新叙事有更大的机会占据主流。但今天,科技环境此一时彼一时。科学和技术不再只是一种解放性的力量,本身也变成现代人新的囚笼。科学压抑了地方性知识,而工业技术使人变成机器。“科技进步”成为唯一的叙事,但在这一叙事中每一个具体的人越来越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迷失自己的意义。另一方面,从互联网到区块链,数字技术建立的网络空间正在“逆袭”,在数字世界中的创造与行动,越来越被看作更加重要的事务。但处理这些事务的逻辑与处理传统工业生产完全不同,数字物的制造与流通有全新的逻辑——首先,它们天然是“无国界”的,因此跳出了民族国家的主权边界;其次,它们天然是“无限复制”的,因此跳出了资本主义的确权和估值体系;最后,它们(在区块链之类的机制下)是“不朽”/“不可破坏”的,因此不需要军事力量去守护或抢夺……总之,无论是民族国家还是资本主义,人类为了适应工业时代所发展出来的组织机制即将失灵,而新的组织方式呼之欲出。

网络城邦为什么可以长期存在?

如果我们认准了,一直去践行,去建设,至少保证我们在世期间,城邦存在。那么这三四十年对于目前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的节奏而言,已经算是“长期”了。也许百年之后又有新的革命也未可知。我们不需要保证长期,只需要保证能够自豪地留给后人的事业。

我们建设网络城邦的意义。

我们相信网络城邦是大势所趋。但网络城邦不是铁板一块、普世皆同的。并不是任何一撮美国人或俄罗斯人建成了一个网络城邦,我们就能拿来用的。我们可以亲身参与,亲手建立自己的理想家园,为世界贡献一份多样性,为自己打造一个理想乡。

人作为网络城邦的内涵要素。

建议“人”不要放到“材”的部分里,这个意象不好。人不是城邦的材料,而是城邦的目的。原则上说,人不属于城邦,反而城邦属于人。人是独立于城邦的,我们不能支持“先有国再有家”之类的说法,先有人和家(亲密小团体),再有城邦。一个人可以同时归属于几个城邦,也可以并无归属,只是过客。

网络城邦是以人为主体的,这应该没什么争议。但关键问题是:什么是人?以什么方式界定“一个人”?用身份证或护照之类的身份证明,这仍然是在依赖于传统中心化权威机构。用虹膜之类的生物数据,依赖于相关硬件的可靠性且也有安全问题。SEEDAO早期核心成员注重线下见面,这是确认个人独立性的最佳办法,但是当成员更多、更杂的时候难以推广。而且,在网络上保持匿名性对于特定政治环境中的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如政治异议者。比如目前国内环境还算宽松,矛盾并不凸显,假设国内环境收紧,严打一切网络结社(很有可能的未来),那么仍然要求所有参与者实名乃至线下出面,是灾难性的。网络城邦应该重新定义人的身份及其外显方式。所谓Web3,最基本的技术环境就是通过区块链钱包建立起来的独立自主的身份系统,网络城邦应以钱包地址作为个人身份的标识,这一点应是起码的。问题是钱包地址可以无限生成,地址背后也未必是活人。解决办法应当是:不仅看个人的身份标签,更要看凝聚在身份标签上的“行为历史”。我们要鼓励参与者在城邦内多做“人的行为”(创作、社交、言说、慈善事业、政治行动……),而不是机器的行为(签到、刷分、高频交易等等),城邦会记录下人们的行动并沉淀在各自的身份标签。应当允许“匿名号”(不公布任何现实身份)、“养小号”的行为,只要小号也像一个人那样行动,我们就像人那样对待。如果说遇到大量刷积分的机器小号,那就说明我们的积分机制设计得不好,应该重新设计积分机制,而不是封禁小号。

一个典型的希腊城邦有三类人:自由民、外邦人和奴隶。网络城邦大致也包含这三类人。一是城邦居民,在城邦有固定的“地位”(地位是一个时空复合体,一方面由他的行动历史决定,另一方面依赖于他所占据的场域地形)。二是外邦人,他们没有城邦身份(例如SEEDNFT),但也以自由的身份参与城邦活动。三是雇佣劳动者,他们当然不是奴隶,本质上也是自由的个体,但仅就他们与城邦的关系而言是工具性的,他们处于薪水或经费等外在目的,而临时地参与各种建设项目。所谓外在,是指这些目的原则上是中性的,与城邦无关,他们不关心钱是谁给的,以及干成的事情为谁提供贡献。

网络城邦的历史性

参考“关于超人类主义、区块链的逻辑、华文道,在SeeDAO的对谈”“长生:超人类主义与Web3的内在关联”。区块链技术蕴含两个基本倾向,一是“去中心化”(自由主义),二是“不可篡改性”(长期主义)。

哈罗德·英尼斯提出媒介技术有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两种,依赖不同媒介的不同共同体表现出不同的特性(宗教性或扩张性)。区块链天然带有更强的时间偏向。

但“历史”并不只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所有事件。如果所有事件都被无差别地记录下来,反而会让记忆呈现出嘈杂混沌的样貌,以至于人们反而不可能尊重历史。“历史”是附着“意义”的“事实”,纷杂的事实吸附于意义之线而被记忆,而意义是主观的,但又不是私人的,一个私人的好恶不具有公共性,只有无数私人的意见在共同生活中逐渐碰撞磨合,形成共同体的共识,共同体的历史才会沉淀下来。

区块链提供了数字世界中“事实”的坚固性和独立性,而网络城邦则为事实染上意义。

网络城邦的空间、地形

数字空间并不是虚假的空间,也不是对线下空间的拟象。所以我建议用数字空间或网络空间取代虚拟空间的概念。

所谓“现实空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城市、乡村和荒野也是泾渭分明的。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在旧空间内不断建造新的空间的套娃历程。如早期农业人用篱笆和城墙把自己与野兽的空间隔离开来,与荒地隔离开来;而工业人用混凝土和柏油路把自己与泥土和田野隔离开来;而信息时代的网络居民把线上和线下隔离开来。这些割裂不代表禁绝来往,也不代表割断联系。例如农人也会捕猎和垦荒,工业城市仍然需要依赖农民供粮,网络居民仍然需要现实的住房和温饱。这种隔离是意义或价值的重估,被隔离在外的东西变得“中性化”,“工具化”。比如在农业时代,山川草木万物有灵的意义世界被淡化了;而在工业时代,农业也被纳入到工业链条之内,土地(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的意义维度被淡化了,不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是不同的城市环境(都是人工环境)塑造不同的文化和观念。在网络世界,工业体系也可能成为附属的生存背景。

在数字空间中,存在许多个城邦,不同的城邦有不同的历史和叙事,也提供不同的“位置”。城邦的格局首先由人际关系形成,但人的关系会通过人们创造和改造的技术环境,以及各自行动的历史记录,沉淀下来。所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网络世界本没有地形,但人们的活动多了,就会形成地形,或者说结构。无论在技术上是可更改的还是不可更改的,这些地形都具有自我保存的惯性。

“公共空间”是网络城邦中最重要的一种地形。网络城邦不是一个具有特定目的的项目组,也不是一个具有明确兴趣的同好会。网络城邦的存在意义是让多元的个人互相碰撞,让价值在交往中涌现。因此这种交往空间不能只有“工厂车间”(以产品或效率为导向的),更需要有非功利的无目的的,自由闲聊的空间。但是完全漫无主题的闲聊又是混沌的。网络城邦可以提供更具体的圈层,疏导不同种类的公共交流。参考论数字城邦的“格局”。仅就闲聊的公共空间而言,至少可以区分出:市政厅、市场、神庙、体育场、剧场、泉房。其中每一种类又可以按主题细分。

网络城邦的货币

长远来讲,网络城邦肯定不能以美元稳定币作为本位货币,因为整个数字货币的初心就是革央行的命,如果基准货币还是美联储说了算,那么整个区块链“叙事”就崩塌了,没有核心叙事,就不可能建设理想的共同体。本位货币可以是比特币,或以比特币为背书的wbtc之类的流通货币。凭空发行一套新货币意义不大,除非这套货币承载着比特币不能承载的功能,例如分红权?(事实上后续线下交流时我被说服在一定设计下货币发行权是有积极意义的)

公共物品

我其实不太喜欢“公共物品”这个译名,当然goods本身也不是好词。物品、商品、产品……这些都是在工业时代的生产环境下的概念。按照维纳,数字作品与工业产品有非常重要的区别:它们不遵守守恒律。一块面包就是一块面包,2个人过来分,每个人就只有半块面包,3个人过来分就只有1/3。一辆汽车也是一辆汽车,发明出新的汽车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人都想要汽车,那么就要生产更多的汽车。生产面包、生产汽车,等等,工业化生产本质都是“复制”,但因为守恒律,“复制”必须消耗生产力,而这成为工业社会的主要任务。不仅物品都是可复制的,为了适应于以机械复制为主旨的社会,人类也把自己变得可复制,变成螺丝钉。流水线员工不需要特立独行,不需要高超的技艺,只需要复制的技艺:和别人一样,不能少,也不能多,扮演一个生产复制品的复制品的角色。与复制品相对的概念是“作品”。典型的就是一本书,一幅画。艺术品的价值不在于其物理属性之上。一幅画1个人看就感染了1个人,2个人来看就感染了2个人,不会因为看的人多了,每个人得到的收获就减少了。这种价值机制与面包、汽车的价值完全不同。在数字世界,数字作品的存在方式更接近于艺术作品,而不是面包牛奶。在某种意义上说,数字物天然地就是“公共的”。应当弘扬数字物的公共性和开放性。开源软件就是典型的公共数字作品。而NFT的技术其实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衡:在保证作品开放共享的前提下,一方面像开源软件那样保证了创造者享有声誉,另一方面又通过收藏的行为使得创造者和持有者有利可图。CC0的艺术品都可以让创造者收取“版税”,这是非常有趣的趋势。

声望

我在华文道白皮书中提到了声望系统试图逆转“追名—逐利”的方向,引导人们关注名声,但又在长期上能够期待利益奖励——“追名”与“逐利”并不矛盾,但谁先谁后大有不同。如果人们优先关心利益,坐拥巨额财富的人能够自动获得名望,那么社区的氛围将是浮躁的、野蛮的。而如果人们优先追求名望、珍惜名声,最终也能让让那些通过持久的努力经营起好名声的人获得配享的财富,那么我们就可能营造出友爱、体面、目光长远、注重积淀的社区氛围。

教育和舆论

“教育”方面,也分两个部分:所有可复制的资源(视频、文本等),都可以(也应该(作为公共资源,开放共享。但不可复制的部分应该是城邦居民的特权,例如参与讨论、答疑乃至线下面对面课程的机会,这也是可以(也应该)收费的。另外还有个人荣誉的部分,例如结业证书、师承关系等等。

言论空间方面,之前的地形篇有谈。另外,原则上我们应该避免任何形式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式的)言论审查,但可以通过设置不同的空间圈层来限制特定区域的言论主题。匿名发言的机制应该是要得到保证的,可以通过zk技术来实现有限揭露。比如我可以选择保持匿名但揭露我AI课程的结业证书,以证明我在相关话题下的专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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