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哲学还是科学,都需要“普及”,也就是说需要以某种方式让圈外人获得某种程度上的了解,这一点多数人都会同意,问题只是——由谁普及、向谁普及、以何种方式普及、普及的效果怎样界定等等。
在现代,学问日益专业化、日益艰深,从而日益远离常人的把握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普及”反而显得日益重要。
但现在的学问普及状况是令人忧虑的。
从科学普及来看:事实上,现代可以说是科技最为“普及”的时代,科技的影响已渗入到社会的所有角落,连吃个烤鸭、肉串什么的,也都有宣传着“科学配方”的,再没文化的人也懂得“科学”是“好东西”。
这也恰恰是现代科学普及的困境之一:人们所了解的并不是科学,而只是“支离破碎的事实”,探索、求知的科学被肢解为“事实”的集合;进而,有些时候甚至连普及事实的程度都达不到,被普及的不仅不是“科学”,连“知识”都不是了,而是“力量”——科学能抗灾、能治病、能提高生产力……至于科学事实上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为什么会起到这些作用等等,都被人忽视。它只是有力量,如此强有力,还需要解释什么深奥的原理吗?
“普及”先是沦为了宣讲和说教,甚至最后只剩下表演和炫耀。
普及者的主体从大科学家变为边缘科学工作者,再变为作家,最后变成记者!
至于哲学的普及,问题同样严重,六、七十年代的“哲学普及”可谓红火非凡,但实在是祸害不小,以至于今日的哲学普及第一个任务就需要减轻由那个时代的“普及”造成的过多的误解。
为何普及?
为何要进行“普及”呢?我搞科学研究,反正只要搞出成果,对社会作了贡献就行了,别人了解不了解有什么关系?确实,对于每一位专家来说,普及并不是他的义务。不过就学问领域整体来说,普及是必不可少的。
首先从功利的角度看吧:第一,科研也需要经费,学者也需要工资,而尤其是现代的科学需要的资金是巨大的。无论如何,这些钱一般不会是学者自己掏的,而是由国家或者由民众、从纳税人那里得到的。你一个人自得其乐、孤芳自赏确实是你的自由,然而你要靠社会提供的资源来进行的活动,则不是孤芳自赏就说得过去了,你必须以某种方法让他人信服你所从事的事业是有意义的或有价值的;第二,科研不是单属于一个人的,而是一项整体的、需要一代又一代学者前赴后继地投入的事业,再伟大的天才也需要后继者,而所有的学者都不是天生就是学者,他们都需要从毫不了解到感兴趣、最后投入其中的转变过程,而从外行到内行的过渡总是需要得到某种导引。这种入门的引介和兴趣的激发也正是“普及”的工作。
从学问本身的角度看,普及其实也是学问的一部分——因此普及者的主干应当是圈内的学者而不是圈外的记者。为什么说普及是学问的一部分呢?第一,普及是一项学术能力。普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优秀的普及工作没有对相关知识的全面而深入的把握和理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许多学者仅仅满足于用专业的语言——例如科学家利用数学的语言,哲学家偏好晦涩的行文——来做陈述,确实,许多深奥的内容若用通俗的语言是难以完整地表达清楚的,然而,任何成熟的理论都应当可以用通俗的语言至少是概括地进行介绍。这些符号、这些术语,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符号和术语不是什么神秘的符咒,它们也是我们创造的语言。或许对外行人而言,这些专业语言比外文还难懂,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无缘借助“翻译”了解那些语言的含义。翻译当然难免要失真,但失真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双方不可能有良好的交流。而无论是学者还是民众,生活语言始终是我们的母语,以生活语言解说专业术语固然是难免失真,但也只有在能够用生活语言来解说时,才算是真正理解了它的意义。
另一方面,经常不被注意的是——普及的对象不仅仅是圈外的民众,同时也包括圈内的同行!从某种角度说,圈内的“普及”——或者按科学传播学来讲的“传播”——比向圈外普及更为首要、更为紧迫。
“专业化”日益加深,尤其是各门科学领域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一个物理学家在生物学方面的了解并不会比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多多少,甚至同在物理学领域里,一个流体力学家与一个天体物理学家或许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但科学的发展也在向我们揭示:科学始终是一个整体,多学科、多领域的对话与交融意义重大,领域间的交流往往会开辟出新的广阔天地。那么,如何促进学科间互动呢?首先还是要“普及”,你需要向那些志同道异的或者志异道同的朋友们介绍你自己的工作。对于哲学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中哲、西哲、马哲、美学、宗教、科哲等等,都是视角和方法上的区别,但这些哲学都是共通的——爱智慧、追求智慧,是一致的。他们面临着的,人类永恒的或者时代特殊的那些困境和问题,也是相同的。他们需要交流,必须交流。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或许隔了一间教研室就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在哲学这个本来就不算大的学术圈子里还被划出了一个一个小圈子,这种状况显然是糟糕的。
例如我是专攻孔孟的,你是专攻科哲的,他是专攻康德的,我们的方向确实差异很大,但都是做哲学,我们真正面对的不是孔孟也不是康德,而是“问题”,这些“问题”是共通的。我们可以拿出自己的专业资源和自己独特的视角,提出自己的看法,而其它的资源、其它的视角将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帮助和启发。
学术圈“内部”的普及在专业化的时代变得日益重要。一位专攻科哲的学者在中国哲学方面或许也只是在业余爱好者的层次,甚至连爱好者也很难谈上,许多时候更多的是误解乃至互相鄙视。于是,圈内“普及”事实上与向民众普及是完全类似的——激发对方的兴趣、帮助他了解更完整的情况、与他交流并互相启发……
以上提到了为何要普及的两大类理由——功利的和学术的。这些理由事实上都是为了学术本身考虑。不一定要有多么大公无私,多么想“为人民服务”:我想指出普及不仅是为了民众、为了帮助他人,其实首先就是为了自己——为了学术本身的发展就需要重视“普及”
如何普及
怎样的普及才是成功的?
前文已经提到几条要求:“激发对方的兴趣、帮助他了解更完整的情况、与他交流并互相启发……”我感觉,一个优秀的普及工作——例如一本普及读物——应该具备如下三个特点:活泼生动、扎实严谨、引导启发。相应地,一个优秀的科普者应当具备的性格有:积极热情、踏实负责、开放宽容。
首先,向外行人做普及,首先必须让对方有机会和有兴趣读。这要求形式活泼,语言生动、通俗,如果第一页就把读者吓倒,内容再丰富扎实也白搭。这就需要普及者有一份积极和热情的心态,以应付任务的态度来写或说
是不成的。当然,光有热情也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一定的文学和语言的技巧等等。另外,除了作者以外,还有其它的因素影响着读者对普及作品的兴趣——在试图激发读者对普及作品所介绍的对象的兴趣之前,首先要保证读者对普及作品本身有足够的兴趣。
随后,光保证趣味性是不行的,内容的扎实是重要的。尤其对科普来说,介绍的科学知识要尽可能准确。哲学的普及也类似,虽然哲学没有科学的精确性问题,但哲学普及作品也要保证足够的学术性,不能以庸俗求通俗,以浮躁换活泼。这要求普及者务必踏实和负责,要以撰写学术专著的态度来写普及作品。
最后,普及不是说教。中国早前哲学普及的失败正在于以说教和灌输代替了普及,而现在中国的科学普及仍然带有根深蒂固的说教和灌输的思路。人们以为普及科学就是普及那些不容置疑的“事实”,这是中国原创科普远远比不上引进的译著的根本原因。对哲学而言就更是如此了,哲学本来就是百家争鸣、永无定论的,这正是哲学的魅力。如果是写一本学术专著,可以站稳自己的立场,表现出强烈的个性和倾向,但普及读物则要求必须更为温和和包容——当然,仍然应该掺入自己的个性,但在介绍自己所倾向的理解时,必须留有余地。应该为读者留下问题,留下让读者自己思考的空间,允许并鼓励读者提出反对。不要试图在一本普及读物中给出最终的答案,但可以给出方便读者亲自去追寻答案的“地图”和“线索”。这要求普及者有开放和宽容的心态。
200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