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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梨的文字总是看着很顺眼~
舆论对于范美忠一事,有过两次高潮。第一次自然是在事情之后,就我所看到的来说,
一
事情初发我也十分困惑:对此事此人是否就该一棍子打倒?我不喜欢范的文章,尤其是那段著名的以自称“追求自由和公正”为开头、以不救母亲成为众矢之的的态度表白,以及他从前的文章里对本国及民族所表露的深恶痛绝(至今似乎尚未见人将此解释为鲁迅式的爱之深责之切,因为他发出的诅咒实在太恶毒)、对美国的光明向往。他的行文使我对此人产生了极其糟糕的印象,虽然他对国内教育的思考和批判的确有可取之处。毕竟有他的学生和朋友为他说话,道是他现实中并非如此极端和不近人情,相反,却是与人为善、孝敬母亲、关心家庭。我想这些人毕竟在生活中接触他,说的总不会大错。因此保留了看法,认为此人是思想问题甚于道德问题。其实就他从前的文章来看,他的言论的确是一以贯之。
然而现在在我看来,此事更值得关注的并非范美忠其人,而是由此而引发的大讨论。有多少人在期间跳出来直接发表了对道德和对当下社会的看法,又有多少人由此找到了同盟军,结成了思想共鸣的战线,是什么人谨慎发言,什么人咋咋跳脚。这真是伦理学观察和运作的绝好机会,再没什么时候能找到这么多赤裸裸表白道德态度的标本了。
讨论在一开始,还有一种声音说,他跑并没有什么太值得谴责的错,的确是有失教师责任,但也可以理解;他该谴责的是事后“无耻”的表白。但到了后来,这种声音几乎消失了,绝大多数讨论都集中在他跑了到底道不道德的问题上。这个问题在一开始就存在,而且正是范本人和维护他的人所着力辩护的重点,其立论到今日也非常熟悉:他所遵循的是人性爱生的本能,没有道德问题;而谴责他跑了的人,是在延续旧文化以道德进行的人性缚杀。他们反复重复这一立论,另一方反复强调我们讨论的不是范的行为而是他的言论也没用。这是头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总算涉及到他的言论,挺范派坚持宣称,如此的诚实和直白已当今少有。如此,批评他言论不当的便自然如同贴上了虚伪、胆怯、道貌岸然、扼杀言论自由的标签。
半月前,某位著名的诗人之子还称赞范美忠敢说实话,同时批判教育部对校舍倒塌泰然处之,却对一小小中学教师穷追不舍,话语间有直指当局转移民众注意之嫌。我不否认教育部此举似是受舆论之迫,也认为由官方发言人斥责范“无耻”很可笑(同样北大历史系“以范美忠为耻”也大可不必,真是政治失误)。但这事的两极并非如此对立。对官方不以为然,不代表那弱小一方便是受难的纯洁羔羊。同样,承认范及其拥趸有问题,也并不必然得出反对他们的就都掌握了真理。一场对话绝没有非黑即白的双方,何况是这种乱七八糟、充分体现网络暴力的争论。
二
——我自然也不能自诩掌握了真理。不过既然心里默默有了看法,也就等于暗中参与了讨论,而对话双方必定总认为自己更正确的。
所以我想说,就跑的事来说,的确不应严厉谴责他。为范所深恶的传统文化代表孔子恰有一则故事可为他提供某种支持:说是鲁国有法令,凡出资赎回本国战俘者,官府报销赎金。子贡买人,并回绝了报销。孔子却否决了这一高尚行为,并且说,你不拿回你抵付的钱,鲁人以后都不肯再赎人了。而对于子路救起落水的人,接受其谢礼的行为,孔子说,这以后鲁人一定会勇于救起落水者了。
此事见于《吕氏春秋·察微》,在地震以来对捐款的讨论中不时被引用。至少在这里,孔子实在不是制定出吃人道德的老夫子,却表现得极为通彻豁达、体察人心,且理解政治。他指出以高尚行为提高道德标准实非善事,而大范围持续的善举往往需要励之以利。这正是长期以来对各种牺牲性行为进行过多过分的宣传带来的后果:一方面引发不当模仿(所以国家已经不提倡学生们见义勇为了),另一方面,若不损害自己而达成某项善果已经得不到道德的肯定评价,做好事变得更加艰难,“道德”俨然变成了违逆人情。结果在某些个体往高处够的同时,更多的个体变成受“道德”的压迫,然后——喏,一方反道德,另一方被指为道德卫道士。
因此,为保护学生牺牲了的老师可以成为教师们的榜样,若将其立为教师的标准,却怕是过于严苛。挺范派反复逼问的一个问题是:你在地震现场,还不定怎么做呢!而几乎所有人在这个问题面前都多少退却,没有人能肯定地说我就会挺身而出。人本性是逃生避死,自我保全,在这个问题上,范及其拥趸的这个立论即使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所以范美忠第一个跑到操场,即使姿势不好看,也是可以理解的。也许作为教师,他有不当之处。但他也是一个人。
三
但问题在于,承认了人的本能之后,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范坦言逃跑是本能反应,挺范派不断地将此标为诚实,直白,以此抨击对方的虚伪,似乎诚实就是最终的价值。承认人的贪生本能的确可以为范的行为辩护,但不能解释谭千秋等诸位老师的牺牲行为:难道他们就不是人,不贪生?在回避了这个问题的解释之外,将承认本能标为诚实潜在有另一种危险:它将这种贪生的本能扩大,成为逃跑行为的合法化理由,将这行为看作是理所当然的,由此暗示说,大家都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样,高尚行为不仅得不到解释,还被取消了在人类行为中的可能性。而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盘桓在本能之中。
这种影响有一个新鲜实例。在事情初发后的天涯讨论中,有人跟帖承认她地震时和同事跑了出来,在附近的公园里逗留,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想到回家看看母亲和女儿。而晚上回到家,才知道她们是被邻居救出来的。这位母亲语有反省之意,想自己为何对老母和女儿不管不顾这么久。而过不多久,眼看着她的语风就变了,开始觉得我没什么好羞愧的;这种态度引起了一些批评,针对这些批评就有了激烈维护和鼓励她的人,她自己也终于变得咄咄逼人了,极尽谩骂之能事,彻底参与进高举人性大旗,为逃跑行为呐喊助威的行列中。
且不提这位作为女儿不关心母亲、作为母亲不关心女儿是不是本能。范美忠本人肯定疼爱女儿,大概其实也是孝敬母亲的。他后来澄清过说,在当场他并没有说那些话,是在文章里才写出来。但由他发出的和由此衍生出的这些言论,却实实在在地为不孝敬母亲、不关爱儿女找到了理由。
进一步地,如果范美忠连同他的诚实都被标为人应看齐的榜样了,那谭老师何置?所有保护学生而受伤或死去的老师何置?古往今来腐朽的中国和光明的美国中不惮面临危险,坚持正义行为的人,何置?他们都是虚伪的、扭曲人性的么?
这正是孟子和告子辩论的问题。告子说,食、色,性也。(谁再说这话是孟子曰的我跟谁急!)孟子压根没理这话,直接讨论仁义的问题。这话现在却很受青睐。百度百科虽然忠实记录这是告子的话,却显然认为告子比较正确,孟子的性善论毫无逻辑。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的问题现在好象可以扯到基因上了,很科学。但这个问题怎么讲法,却关系到人能怎么做。是觉得我就这样食食色色了,你对我再多要求那是扭曲我的自然本性,教我做假,将我异化呢,还是觉得,行,我还是能做些好事的?人的本性可能是自私的,但这不是停留和坚持自私的理由。把坚持自私作为诚实和勇气拿来压人,这社会还有不是自私的和平希望?范所追随的契约论都不是这个讲法。
以道德大棒来抡人是异化,难道以所谓“人性如此”来鼓励人在低处哼哼哈哈就不是一种异化?“曳尾于泥涂”可不是这个意思。
四
范美忠当场没有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要在文章中写出来?(这个问题真像我的毕业论文问题:耶稣为什么非得受最后一次诱惑?)
按照心理学家武志红的看法,他在以合理化和理性化的努力,为自己掩盖懦弱和实际还有的内疚。我想这是可能的。也有以阴谋论揣测之的,我以为过分了。但他这番话及其后的话确实被发挥和利用,导致了他自己写文章时一定不能预测到的风暴。这的确是一场风暴,语出偏激的都能成功跻入话语主流,谨慎中立的就被斥为废话连篇,所以整个讨论就可以令人兴奋地头晕目眩地进行。范美忠猛然多了一大批以理想主义和自由主义自居的追随者,而他本人成为中国教育乃至中国社会的希望。
关于主义,我是不能多说的,只觉此事进一步败坏了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形象,也终于把理想主义给糟蹋了。但我想,这恰是两个主义在国内的现状,大概还是所有主义的现状:某某主义便是坚持某某。所以归属于某个主义就变成了呐喊这个某某:自由、理想、民主、马克思、儒家,还有什么什么。人类的思想多简单啊。
我怀疑这是否也是某些中国基督徒的现状。范先生是基督徒。也的确有人赞颂他拿道德声誉冒险来探索真道德,将他比作了自愿上十字架的耶稣。当年耶稣的受难感召了无数信徒,无数信徒随之踏上十字架之路。范的受难气质同样感召了许多人,然则以他们所辩护的看来耶稣做的正是伪善的扭曲人性的事。
我怀疑这正是当下思想界的某种现状,范美忠在这意义上正是某些知识群体的代表。他坚持着某种价值或精神,却并不深究这个名词的内涵和历史渊源,就开始呐喊该名词和“全身心追求”该价值。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种先知式的自觉,对受难(通常是受舆论的难)的模式敏感而心醉神迷。和中国基督教一样,越是受到批评和抵制,受难的崇高感就越深,信仰越强。范从任教屡屡受挫时即是如此;跑了之后,又将自己的行为动机不断拔高,乃至自称为“用头撞墙的思想者,用实践来进行思考”,加上教育部主动扮演了一下雅典或罗马的角色,于是整出苏格拉底或耶稣受难剧就完成了。
苏格拉底和耶稣会对这种话语政治说什么呢?
五
从这点上来说,范是被北大精神荼毒得晕头转向的典型。北大不幸地被长期冠以叛逆和自由之名,多少人在这种名头的教唆下进行肆无忌惮的谩骂,仿佛这就是自由、民主、独立、思想的表征。所以北大精神我们还是不谈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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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伦理学已变得十分混乱,学术界的伦理学就不明不白,更不用说公众舆论所使用的“伦理学”了。无论是那些抡着道德大棒的卫道士还是那些食色性也的叛逆者,对伦理道德的理解其实差不了多少,区别只是前者坚持它,后者拒绝它。但无论如何,这种理解本身就已让人陷入泥沼。
关于伦理学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姑且不论,伦理学的许多核心概念都一个个地扭曲变形、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其本意,而是可以随便滥用,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比如中文的“性”、“诚”、“德”等,西文的“自由”、“人权”等等,都被滥用得惨不忍睹。这倒是有待于哲学来澄清概念了。
“诚”不正是《中庸》的核心词吗?“诚者自成”“诚,信也”,看来“诚”这个字与西方的“理性—逻各斯—自由”的概念有相通之处。但无论是“诚”还是“自由”,都绝不是指动物本能的解放。动物恰是缺乏自由。在现代人的话语中野兽常常被看成比人更真诚和自由,可见语词的混乱已经到了何等程度。
哦,听起来你的毕业论文似乎挺有意思~
“受难气质”确实并不少见,我在民科民哲之中也见得很多。我也很能够体验这种受难带来的“崇高感”,毕竟我也是以自由和独立为自豪的。
苏格拉底因为尊重城邦制度而愿意受难,耶稣因为“爱你的仇敌”的博爱理念而愿意受难。这与那些愤世嫉俗、骂骂咧咧的受虐狂是有巨大差别的。苏格拉底和耶稣都不是出于愤恨和敌视,而是出于爱和尊敬。
天涯的骂战持续三天未有消解之势。其后突然静默,应该是被转移了视线,重新关注灾情。再次开始的议论呈现了一种理性的外貌,至少此事被冠以各种主义的名头,各位思想界人士都积极不积极地表态,非思想界人士也将此事上升到社会、政党、国家的层面来发表看法。此次大震在此初露追随里斯本大地震成为思想地震的潜力。
只是这理性的外貌是否只是外貌,是否只是呈现,还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