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篇文章是在开题答辩之后准备贴出来的,不过当时写着发现其实无非也就是引一些以前写过的文字,于是就搁置了。不过今天有一个喷子光顾了我的媒介存在论论纲,倒是正好把这篇文章贴出来聊作回应。
其实这位喷子的异议和孙老师当时的疑问是类似的,当然孙老师总是高傲但不失体面地提出质问,而网络上的喷子则不同。我很欢迎批评和质疑,特别是孙老师那种,但喷子在茶馆里是不受礼遇的。鉴别喷子首先看他的质问是不指望你回答的,喷过就算,仿佛认定自己洞穿一切而我不能回答;其次不知道为什么,我遇到的类似这样的喷子都是不留名的,昵称和邮件都随便打一通,这个现象值得注意——既然这么自信,为啥不愿意留名呢?
该喷友提出的问题是天然的媒介(眼睛)和人工媒介(键盘)之间的分别问题。当然,我在论纲中并未详细解说这一问题,没有考虑到读者最有可能疑虑的地方,这是我的过失。但当然,我早已注意到了这一问题。
而开题答辩时孙老师提的一些类似的问题,主要是:我把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也说成是媒介性的发现,但是感官作为中介,是否与望远镜之类的技术物作为中介有着根本的不同?望远镜看到的东西还可以用眼睛看,但用眼睛看似乎是一种直接的、无可取代的把握方式。
按我理解,这种想法甚至在一些现象学家那里也有表现,那就是相信事物有一种最直接的,或者说最“自然”的给予方式,望远镜可以还原为肉眼的看,但肉眼的看是最基本的。
关于这个问题,首先,我必须承认通过肉眼的看与通过望远镜的看是不同的看,正如通过望远镜和通过红外透镜的看是不同的,通过眼镜和通过手来把握是不同的。媒介存在论的一个基本特色在于,所谓“媒介”是实际的、丰富的。
其次,我也必须承认肉眼的看比望远镜的看在某种意义上有优先性,在大多数环境下,肉眼的确是一种最“自然”的看法。但是,这种“自然”并不是某种悬浮于理念世界的抽象原则,而也是实际的、历史性的。一方面,视觉和听觉、触觉之间的优先关系还有待分辨,按照麦克卢汉,口语文化中听觉和触觉略微优先,而书面文化中视觉占据压倒性优势。另一方面,即便是体现为技术物而非肉身的那些媒介技术,也有可能成为自然的,例如如果某个社会让孩子一出生就带上镜片,那么等他成年时摘掉镜片时,他的肉眼的“看”才是“不自然”的。在这里“自然”在某种意义上既是历史性的,也是先天的,因为这种历史性指的是一种每个人天生被抛入其中的生存环境。
另外,所谓肉眼的看相比望远镜的看之优先性,还取决于“看什么”。不同的对象有其最“自然”的呈现方式,秤砣倾向于被掂量,酒倾向于闻和尝,书本上的文字最适合隔开30厘米来看,高山则更适合从远处去眺望。每一种东西都要在某些特定的方式去看的时候,才最直观地显示出它自身——显示出它“是”什么。当我端起杯子抿一小口而说:“这是一杯白酒”之前,我已对它有一个先行的把握,这个把握使得我想到选择某种特定的方式(媒介)去接触它,去揭示它。如果是在化学实验室中查看一杯硫酸,那我就不会拿嘴凑上去,而会采用某些特定的工具或技巧。
特别是,现代科学中的许多存在物,比如电子、光子,它们必须通过某些高技术的媒介才能得以显示。事实上,人的视网膜在一定条件下是有可能感觉到一粒光子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仍要去确认那些仪器设备的读数,才能确信这是一粒光子。另一方面,拿着仪器给出的数据图表和轨迹图,科学家们也会说:我看到了电子的轨迹,这是一束光子,等等。而在现代科学给出的世界图景中,电子、光子甚至是比桌子、椅子更加“实在”的,更加“自然”的东西。
最后,肉眼和望远镜一样,手和键盘一样,都是可以摘取分析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用对象化的方式分析这一媒介物。事实上,现代神经—认知科学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把人类感知的结构拆解为“脑——神经——眼睛——对象”。为了研究“感知”,他们一步一步向“内”分析:把眼睛抽出来看并分析它的结构,把神经系统抽出来看并分析它的结构。认知科学试图通过这样的努力搞清“看”的结构。但是这样的分析所揭示的,无非是看之媒介物的结构,和分析望远镜的结构类似,这种分析的确有助于理解“看”的过程,但都错过了看之意向性结构。在这个意义上,眼球生物学或神经科学在认识论上并不占据比透镜学更本质的地位。
再补充一点,也是答辩时有老师提到的:我这样一弄,什么都成了媒介,那么还有什么不是媒介呢?的确,所谓媒介存在论,把媒介和存在的概念绑在一块了,当然就无所不包了。但另一方面,并不是什么都是媒介,例如拿在手上把玩的望远镜不是媒介,正在被生命科学分析的眼睛不是媒介。简单说来,任何“现成”的东西都不是媒介。但任何东西都潜在地是媒介。
至于喷友提到的下一个问题:“想象一下,你的电脑坏了,它是你的媒介,请问你得以呈现的是键盘、鼠标、cpu还是整体的电脑,也许你挨个都呈现了,运气不好的话,连和这些无关的“小笼包”好吃也呈现了。”——这个问题我在媒介实在论上提到过了,这一现象恰恰证明所谓“实在物”并不是孤零零地现成地摆在那里的东西,而只是世界之网中的一个节点。一列火车摆在那里,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铁轨和车站,而只有那几个车厢摆在那里,那么它就不是“火车”。如果不断追究,一个孤立的事物的呈现总是整个世界共同参与其中的,至于究竟呈现到怎样的程度,取决于你的寻视在何时停止。电脑坏了,我开始寻视,如果发现键盘线断了,那么呈现的就是键盘;如果最后发现机箱里有一个小笼包,那么小笼包确实也呈现了。好比你走着走着,看到一节木头躺在地上,然后你可能看了一眼跨过去了,那么呈现的就是一根木头;如果你往周围张望一下,也许就看到了一棵银杏树;如果再寻视一番,也许你看到了旁边砍树的施工队;再继续寻视,也许最终发现这是个摄影现场,银杏树是假的,还是一根木头……究竟呈现的是个什么,取决于你在何时开始寻视,在何时中断寻视。某种意义上,的确是一个“运气”问题。
最后引用几段以前写过的相关的文字,相关的问题可以点进去再作追究:
一些现象学学者似乎也坚持认为,所谓“直观”,就是把某个有形的,不大不小的现成的东西,摆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让我们看见,才叫直观。这种“直观”概念很朴素,但不真实。任何“直观”也总是通过某些媒介和技术(包括身体技术)而达成的。比如一个高度近视,不让他戴眼镜的话啥都“看”不见,如何直观?可以通过眼镜直观的话,为何不能用望远镜?放大镜?那么显微镜呢?电子显微镜呢?怎样的媒介是通过它所呈现的不能叫直观的?人们总是倾向于现成化地思考事物,因此当我们思考“直观”的概念时,往往会设想一个现成的空间,现成的东西,现成地摆放着,然后被一个主体静静地观赏。但事实上直观与否并不取决于这些现成的距离和位置关系,而是取决于操持活动的熟练程度。一个婴儿还没有熟悉自己的身体机能时没有什么直观,一个刚刚复明的盲人也不能立即用眼睛来直观,而一个刚刚瞎了眼的人失去了对“面前”物体进行直观的能力,但是通过训练和熟悉,即便不用眼睛,盲人也可以进行直观了。直观是一种能力,是对切身技术运用“自如”从而直接通达对象的能力。所谓“自如”,就是让媒介完全化身为自己,媒介融为“自己”而高度透明,此时对象的呈现就是直观。http://yilinhut.net/2010/08/24/2564.html
当然,不同的事物有其不同的“出场方式”,并不是说只有在你“直接”看到某个事物时,就是这个事物的在场方式。或者说,对于不同的事物而言,“直接”接触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感知总是通过某种媒介而实现的,一般而言,我们的身体是最基本的媒介,对于不同的事物,以及相应于不同的语境背景,我们进行直观把握时将通过不同方式的身体参与。比如辨认一杯水时,我们一般就是在一定的距离下用眼睛观看辨认;但如果背景是我还有一个预期,就是说这杯东西可能是水可能是白醋,那么我就需要凑近用鼻子嗅一嗅才能把握。有些时候,我们可能要通过眼镜、望远镜等媒介来获得直观。而另一些对象,比如数学对象,我们又可能是通过演绎的方式把它们直观地呈现出来的。另外,说句题外话,当代的电子媒介对于事物的在场方式带来了某些深远的影响,电视机前收看“现场直播”的观众和“现场的观众”相比,究竟谁更“现场”?http://yilinhut.net/2010/03/26/2534.html
比如说一个视力不好的人只有通过眼镜作为媒介,才能够“直观”到眼前的物体,这里媒介恰恰是建立直接性的方式。所谓的“直接照面”无非指的是“以恰当的方式隔开”,和一个杯子直接照面,与和一座山脉直接照面,需要隔开不同的距离,前者也许是隔开50厘米最直接,后者也许是隔开50里最直接。寻求“直观”同时也就是寻求“恰当的中介”。而人们制作和使用各式各样的媒介技术,就如同尝试通过不同的距离来直观一个杯子那样,正是为了通过不同的媒介来尝试把握各种各样的事物。对于同一个事物,我们以不同的意向方式意向它,或者说通过不同的媒介通达它,每一种现实的媒介正是一种意向方式的体现,又或者说,每一种意向结构无非是一种潜在的媒介
博主您好!看了一阵您的博客,第一次发言,希望可以在这里多多学习!
最近在看“科技哲学入门读物推荐”一文中推荐的《娱乐至死》,很好看。我似乎天然比较接受泛媒介的观点,从人工到生理条件。但是我因此产生个疑问:生理条件都可以不断视为媒介而与主体分离分析,那么最后还剩下什么呢?
媒介影响了存在者的存在方式,而媒介分析似乎是将媒介从存在者身上剥离进行比对,分析。指出这个也是媒介那个也是媒介,存在者与世界之间不是一种“直观”无敝的接触。那么似乎一定存在着这样一个“被媒介”的存在者,但这个存在者又是在不断的泛媒介分析中逐渐消解的,因为生理条件都可以通过媒介分析而从存在者身上剥离,属于存在者本身的越来越少。
那么最后剩下的是胡塞尔所言的“先验自我”?还是如同剥洋葱,只是这一层层的媒介,最后是空心的?
我现在想来,如果是从现象学(我所肤浅了解的)来分析,似乎会是先验自我。从生理解剖分析来看,那么最后什么都剩不下。
我用词肯定不太准确,希望不会影响您的理解。
你理解得很准确~ 先验自我和空心洋葱并不矛盾,康德早已把自我排除在自然知识之外。通过科学的方式分析剥离,最后剩下的“我”就是一个“无”。所谓先验自我,首先就是说它是超经验的。先验自我是一个逻辑上的构造,而现实的“我”不在射线的某一端,而是这条射线本身。比如说被分析解剖掉的,的确是我的眼睛,是我的一部分。我的望远镜有时也是我的一部分。摘除眼睛的我仍然是我,只是比之前有所变化,但还是整个的我,并不是变成了0.9个我。我-眼睛=我;我+眼镜=我。现实的我是一个边界并不固定的活的存在。
谢谢解答~看来我之前会意的“先验自我”是错误的。还有另一个疑问:
在我看来,似乎不止可以对“物”进行媒介分析,对“思想”“意识”也可以。比如了解了“媒介论”的我,就会不自主地通过“媒介论”这一媒介看待事物,我对我这一个存在的自我认识也改变了。这样看来,知识型或叫概念图式似乎也是可以归为媒介的。而我所了解的对技术和媒介的分析,似乎都是更强调“物”。将“思想”也划入媒介,是否过了呢?还是语言(应该算是“思想”吧?)也已被划入媒介了呢?
似乎技术更关乎“物”,而媒介则可包含“物”(外环境)与“思想”(内环境)。
吴老师的技术哲学和我的媒介存在论都主张技术概念的拓展,或者说回归。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有技术”、“技术高超”,往往不是说他持有一大堆工具,而指他的技艺知识和身体能力,相比而言,媒介一词反倒是更加强调物的一面了的,但是当然,媒介也不局限于某些可以孤零零摆在那里的物体。不光是语言这样无形的媒介,包括像“网络”这样貌似有形的媒介,实际也不是“一个物”,我通过网络与你交流,而这个“网络”是难以具体拿出来摆在眼前的,包括电脑、电缆、发电站、光纤、电话线、路由器、服务器……一大堆的“物”构成了这个叫做网络的媒介,其中某一个组件、构成的环节确实是具体的物,但总体的网络却又显得无形。用唯物主义的眼光去看,一切都是物,语言也无非是空气的振动,身体技艺也无非是脑回路的结构,如果去挖掘那些媒介的某些组件环节,得到的仍然是“物”。
与其说媒介包含物与非物两种,不如说“媒介”与“物”对立,所谓“媒介物”只是一个过时的或潜在的媒介,而在媒介之为媒介时,媒介不是物,物是媒介的中断。最典型的就是言语。言语之所以不是物,是因为言语难以从中截断,口语像流水一样难以把捉。但有了文字之后,言语可以被对象化了,有了物理学、声学或录音机后,传播中的言语也可以看作物了。媒介何时是物,是一种怎样的物,还取决于相应的打断方式。
我很高兴你把我当喷子,不过你的理论还是太弱了,你有许多很好的优点,起码你认真回复了质疑,很多人是做不到的。不过,如果你能放弃喷子和教授之间的分裂(也许你的媒介存在论能看看为什么你看到了两个形象,或者说你拿起了何种“看”,这里,其实是“看”的一个很重要的用法,也是与工具性的媒介的明显不同的重要区别,但是除了这种看之外,即使是物体的看,也不是对物体的看,而是对物体的领悟,我想不出你怎么能活在媒介里领悟,但你可以透过媒介去看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你的理论可能已经瘫了,肉眼和望远镜有了共性,可能你很支持媒介即存在,但你还是有必要引入别的东西(你确实也引进了),媒介顶多是一种发明,这种说法也许能把你理解人性的目标打得遍体鳞伤。【肉眼和望远镜一样,手和键盘一样,都是可以摘取分析的】,这段话表明你错误理解了许多东西,你的导师也许也觉得很有问题),对你更充分地理解这个世界也许有帮助。(不是在好为人师,可能感觉上会是如此)
“7. 在存在论意义上,媒介先于媒介的对象,对象性的物是作为媒介运作的中断而得以显现的”,想象一下,你的电脑坏了,它是你的媒介,请问你得以呈现的是键盘、鼠标、cpu还是整体的电脑,也许你挨个都呈现了,运气不好的话,连和这些无关的“小笼包”好吃也呈现了。媒介运作的中断导致的最多不过就是探究的动机、焦虑、或者别的什么而已,离“显现”不说八竿子打不着,也是早着了。
这里想要说明的还不是“运气”问题,你自己都告诉我这不叫显现了。
你的第一段话我完全没看懂……
第二段话我可以回应一下:所谓探究的动机、焦虑,无论如何,一种“情绪”的浮现,是中断中出现的东西,但恰好是这种东西“使事物显现”。传统二元论的哲学把心灵和物质截然分开,情绪被认定为内心世界中的东西,而器物是外部的东西,情绪的浮现和器物的呈现有何关系呢?但是,在我(当然受了海德格尔影响)这里,情绪的浮现和器物的呈现正是同一件事。海德格尔所谓“操心”,他所谓的触目、窘迫、腻味,也都指的是某种情绪,但同时正是这种东西让事物显现,让媒介现身。——因而中译为“现身情态”。海德格尔更多地去强调“畏”这个情绪了,因为情绪总是“由……而来”,总是会牵引出某个对象,但“畏”这种最特殊的情绪是无来由的,它牵引出一个“无”,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就是理解此在的钥匙了,畏来自于此在本身,因此畏让此在本身显现。但其它的情绪,焦虑也好,腻味也好,它们来自于某种具体的媒介,它们让那些具体的媒介物显现出来。
这个解释中关于情绪与显现的伴随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很难接受的是将其视作具有某种必然的关联,设想是我们的领悟产出了显现,也未尝不可,而情绪只是领悟的伴生现象。我们可能无法对领悟做出实在的解释,但我们目力所及地看到了情绪,于是情绪便成为解释显现的道具。媒介中断导致了情绪和领悟,领悟继而得到显现。当然,完全可以没有发生领悟,得不到显现。
另外,我没有站在二元论上想这个问题,至少在哲学上,我并没有从世界中看到器物或东西,看到的是“与渴相关的”、“与打字相关的”。
其实,你的论纲里3、9比较原创,但是,和人性一结合显得太薄弱,人性被你浓缩得太单调了。并且,如果你不区分各种媒介的话,应该没什么希望成为可靠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媒介的区分就足够构成一个足够宽广的理论议题了。
你的理解是不错的,只是你似乎觉得你想到的东西我必定没想到~ 你可以看我的博士论文开题计划: http://yilinhut.net/2012/02/16/3872.html
媒介存在论作为纲领,它的意义似是要引领一系列具体的研究才行。这一研究领域就是媒介史,就是对各种媒介的区分这一宽广的理论议题。
“只是你似乎觉得你想到的东西我必定没想到~”,这个只是你的假想了,我得跨很多边界才能切近你的领域,既不研究海德格尔,也不研究媒介,已离开哲学多时,读你写文章不花点力气怎么可能,我能想到我能想到的就已精疲力竭了,哪有闲情做这种事情
但是你一开始以如此轻蔑的语气撂下几句定性我弱爆的话,显然是一副已然看穿我的架势啊。
确实我很奇怪,因为看你一开始撂下那段话的样子,的确是我熟悉的喷子的做法,而我回应之后经常也不再来光顾了。但你又回来花心思继续质疑,这就让我有些不敢确定了。也许你其实是一个认真的、值得打交道的讨论者,只是一开始的措辞有些使用过度了?无论如何,如果你并未先入为主地看穿我的理路,那么我很欢迎你继续多来批评。我水平有限,不可能在一两篇文章中就考虑周全,把所有可能的质疑都预先作好回应,而且一种理论思路总也得不停地修补完善,有些表面上的漏洞也许只是尚未展开解释,另一些貌似漏洞之处或许正是理论真正有所突破的地方。
也许你的媒介存在论唯一的问题是太依赖海德格尔 似乎是一种海德格尔哲学和现象学的应用研究
谢谢你的评价,确实是这样的。但至少我对海德格尔并不是陷入文本研究,而是取而用之了。学习总是有一个过程:看达人怎么走,跟随达人,模仿达人,最后才能够摆脱跟随,自行其是。哲学史对于每一个学哲学的后辈而言意义就在于此。先观看各路高人,选择一些较认同的,跟随他们走一走,即便背离他们,也仍在模仿他们的走法,走得远时,才能逐渐显出自己的路数来。所以哲学之路,文本阅读是第一步,先要会观看前辈,分辨他们的高低;第二步是文本解读,即跟得上他们的思路,能够把他们的思考重新走一遍;第三步就是应用研究,学着他们的样子,研究他们并未直接涉及的问题;这三步走好了,最后才能出师。就我目前的阶段而言,能够勉力进入应用研究的环节,就已经有些僭越了。至于摆脱依赖、自立门户,还来日方长。
显微镜和眼睛的区别?
没有显微镜?Ok,我们还能看见很多东西。
没有眼睛?No,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的问题很基本。
显微镜和眼睛有没有区别?当然有。显微镜和望远镜也有区别,眼睛和耳朵也有区别。但关键在于显微镜和眼睛在多么根本的意义上存在区别。
当然,一个显著的区别是眼睛是天生的,显微镜是后天训练而学会使用的附加技术。但这种先天性并非绝对。比如一个孩子先天地视力缺损,一出生就被植入了一个仪器来辅助视力,那么“通过这个仪器而看”这样的经验反而是这个孩子更源始的经验;而又假设一个孩子天生没有视力,到他已经基本建立了以听—触觉为主的感觉世界之后,再给他移植或复原健康的眼睛,这个时候对他来说这个新眼睛和任何感觉辅助仪器一样,是一种新的,有待学习的外加媒介,只有经过学习熟练适应之后才有可能重新内化为自己的“身体”。
又比如一个高度近视在没有眼镜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对他而言的眼镜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正常人的眼睛。那么在眼镜与显微镜之间,在高度近视和普通人之间,有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界限,分划出技术能否内化的本质区别呢,我认为是没有的。
即便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没有眼睛真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吗?首先他还拥有其它感官,这句I取决于你对“看”如何定义。如果你说所谓“看”就是必须用原装的肉眼来看,那么当然没了眼睛就不能看了,但如果这么定义的话,这种“看”对于人而言是否是本质的呢?显然也不是,即便你不能看了,你也还是你这个人,只是你的感觉世界少了一点丰富性而已,就此而言剥夺了某一种媒介技术也同样只是让你的感觉世界减少了一些丰富性。
再进一步设想,在摘除了肉眼之后,比如说我们再植入一种高科技的义眼——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然实现了,而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可以设想有比肉眼更精细的机械眼的植入技术,这个义眼甚至可以带有显微功能,当然这需要摘除肉眼之后才能植入。这种情况下,没有了眼睛,我们反而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总而言之,眼睛相对于其它媒介仪器而言的确具有某种优先地位,但这种优先地位只是因为目前我们所处的技术环境和历史境遇造成的,如果我们天生就没有眼睛,或者技术环境发生变迁,这种优先地位完全可能颠倒过来。
请问裸眼作为中介和透镜作为中介如果真的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同,那么婴儿“学会”如何用自己的眼睛“看”和一个成人“学会”如何用望远镜“看”是否也是没有根本性的不同!?
取决于你如何理解何谓“根本性的不同”,比如说,学会用望远镜和学会用助听器是否根本不同?学望远镜与学助听器之间的差异更大,还是望远镜与肉眼之间的差异更大?另外,同样是学会使用肉眼,一个孩子从小的学习,和一个先天性白内障的成年盲人在摘除白内障后学习使用肉眼,是否也有不同?同样是婴儿学习身体,对手指和对排泄器官的掌握是否又有不同?
以上这些不同里,究竟哪些是“根本性”的?
我试图打破自然与技术的截然二分,但并没有试图取消区分,相反,分别多得是,器官与器官,器具与器具之间,都各有不同。但你非要说所有这些不同里边,有且恰好只有一种区分方式是“根本性”的,我就不太信服了。
谢谢胡老师的回答,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婴儿对眼睛的学习好像是一个被动的过程,没有人能够通过第一人称视角来描述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是怎么学会用眼睛看的,好像没有知觉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似的,而使用望远镜等等器具的时候显然是有意识地调试的过程,也可以通过描述来告诉其他人如何学会用望远镜看,这是可以验证的。对于这种分歧,请问胡老师怎么看?
怎么是完全被动的呢?婴儿当然也有主动性。虽然我们没有婴儿的记忆,但我们至少也能够体会到我们到底学了些什么,比如聚焦、定向的能力。而这些能力一定是要在实际运用自己的眼睛的过程中学会的,而不可能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自然就会了的。如果生下来就没有视力,比如先天性白内障,那么即便当后来摘除白内障,让眼球在器官方面恢复正常,视力也不会立刻恢复正常,而且年龄越大,越难恢复。
另外,器具的学习也不总是“可描述”的,比如如何骑自行车,和如何用眼睛、如何走路类似,都难以描述清楚,即便是望远镜,可描述饿部分也是非常有限的,光靠听描述,你直接去野外观星,是用不来望远镜的。另外,诸如手机、电脑这类非常复杂的器具,当你不小心把它丢给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描述,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似的。而身体的许多运用,也是可描述的。“可描述的”和“无师自通”的并没有截然分界,往往兼而有之。而且越是小孩,越不需要描述就容易无师自通,而越是老年,越是难以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地学会某件事情——无论是白内障手术后学会用眼睛,还是学会用手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