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在706开讲了技术如何塑造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系列课程的第一讲,第一讲包括两块内容,一是总体哲学方面的导论,二是第一个分析案例。
以后的课程计划每次都再讲一个案例分析,而前半节课则由学生为主报告和讨论。
导论包括“解题”与“方法”两个环节,首先我随便把课程题目的每一个词拆开来,讨论了一番,引入了一些技术哲学的观点与风格;其次我交代了整门课程的模式化分析方法。
一、解题
也就是:“技术—如何—塑造—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1.技术
“技术”是整个“技术哲学”的基本主题,许多思想家从不同侧面试图解释技术的含义,当然,这是一个日常语言中的词汇,本来就多有歧义,并没有什么正确答案。我也曾经从一些角度给出定义,比如我说技术即“可学会的东西”。
但在这里,我重点引用凯文·凯利在《技术元素》中引到的一种“定义”。他说技术即“一切尚未运行完好的东西”(Everything that doesn’t work yet.)或者可以翻译成“尚未起作用的任何东西”。
接着凯文·凯利引用文学家亚当斯的话说:
1.在你出生时,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切,仅仅是正常的;
2.在你30岁之前,任何被发明的事物都会难以置信地令人兴奋和富有创造性。
3.在你30岁之后,任何被发明的事物正如我们所知违反了自然秩序,成为文明终结的开端。直到它存在了十年左右,才逐渐变得真正令人满意。
通过这几段有趣的引文,凯文·凯利其实重点要说的是“我们不再认为椅子是技术,我们只是把它们看作是椅子”。
针对“技术”,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杰出的思想家或企业家,基本上都持有两类态度,一些人歌颂技术,认为技术正在带着我们走向美好未来,另一些人忧心忡忡,认为技术带给我们更多的是灾难或堕落。但无论哪一类观点,针对的焦点往往都是诸如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等时兴的新技术,而很少纠缠于椅子、桌子之类的日常器物。
然而,这些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正常”器物,恰恰才是“已然起作用的东西”,它们是如此“完好”,以至于毫不起眼。
金字塔、蒸汽机等等,在历史上曾经也是让人惊诧的“新技术”,但现在已然“过时”,它们仍然让参观者惊诧,但是是作为陌生的、“已然不再起作用的东西”呈现的。
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等,它们正在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崛起,正在改变世界,但它们的影响尚未充分发挥,它们对生活世界产生的作用尚未完成。
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等,这些日常的器物,它们曾经也是新事物,但尚未过时,它们已然完成了对生活世界的重塑,并天衣无缝地嵌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内。所以事实上,它们才是最“完好”的技术,它们的影响已经不折不扣地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内了。
然而,由于技术的“自我遮蔽”特性,一种器物运行得越是完好无缺,它就越是不起眼。只有当缺乏和损坏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到它们的角色。但恰恰是当某种技术既不位于博物馆,也不位于科技园区,而是悄然存在于我们身边时,它对我们生活的塑造最为完全。
2.如何
我们关注技术如何对我们的生活发挥作用,“如何”意味着我们将关注这一作用如何得以发生的过程。需要注意的是,技术“如何”起作用,与技术本身有“什么”用是不同的问题。
就比如说,“我是如何当老师的”,与“我当什么老师”,是不同的问题。针对后一个问题,回答可能是我是哲学老师,我是历史老师等等。而“如何”的回答完全不同,可能是我如何通过训练和考核当上老师,然后如何尽职尽责地扮演老师的角色,等等。
就技术而言,每一种技术都有本身的某种目的或功能,比如椅子用来“坐”,桌子用来“吃饭”,而这种功能或目的,往往被用来说明某种技术“起什么作用”,但我们追问的是某种更高层面的问题,而技术如何发生作用,与它表面上起什么作用,经常南辕北辙。
比如印刷机最初被用来印发圣经,进而传播信仰,但它对社会带来的作用却更多地是“世俗化”。比如机械化生产技术可以节省劳动力,但带来的结果却是工人被异化、被剥削的境况。
我们需要考察的,是潜移默化、悄然发生的动态过程,而不是现成完成的最终效果。
3.塑造
“塑造”一词有两个意象,首先是由外而内施加作用,其次是由不定型到定型的过程。
我们关注的技术对我们的作用,一方面是外在的,它给我们带来的影响并非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后天培养而成的东西。
但另一方面,在被塑造之前,我们也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形状,人之为人的大部分特征,可以说都是在相应的社会文化环境逐渐形成的。
一个动物可能生下来很快就会跑会跳,到一定时候就会捕食和繁衍。但一个人如果不经受环境的塑造,基本上什么都不会。动物的“成熟”指的无非就是性成熟,但人的“成年”却包含更多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成年”才意味着一个人被基本塑造成型。
在人被塑造为人的过程中,技术环境当然是重要的组建环节。这也是为什么年纪越大的人,越难以接受新技术,而少年儿童则对学习新技术如饥似渴。因为少年儿童正需要塑造和完善自己,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构建自己人格的材料而被索求着;而成年人趋于定型,不需要再向外索求构建自我的素材,因此对于新事物就更倾向于排斥了。
4.了
“了”这个字我之前的预告里写漏了,不过加上这个字确实更加准确一些,除了是一个语气词之外,它也意味着,我们关注的是那些已然发生了的塑造,而非正在或即将发生的事情。
这门课定位于技术哲学和技术史的视角,哲学是“密涅瓦的猫头鹰”,黄昏后才起飞,就是专业做“马后炮”的。而历史就更是回头看。展望未来并不是哲学家或史学家的任务。
当然,我们关注的也不是过去,而始终是现在。但现在正是从过去渊源而来,沉淀而成的,所以解析现在,势必要追究过去。
而这些追究,最终都是指向未来的,理解现在也都是为了迎接未来,但未来这个向度,应该由每个人在各自的行业或领域中,面对各自的环境和挑战,做出各自不同的应对。特别是每一个具体的前沿领域,所面对的困惑和机遇,都需要相应的专业背景才能理解,哲学家或史学家就相应的技术领域而言完全是外行,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进行预言。当然,各种背景的人通过与学者交流,与其它不同行业的人交流,拓宽自己的思路和视野,回过头去更容易看清相关领域的未来趋势,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我也希望我的工作不仅仅局限于象牙塔内,而是能够给学院之外的各类人士带来启发,但我自己不能越俎代庖。
5.我们
事实上“我们”才是整个课题的关键词。技术哲学的焦点当然是技术,但一切思考最终关切的事情,始终还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反思自己、理解自己的时候,注意到我们命中注定地存在于一个被技术塑造的生活世界之中,因此要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必须要追问技术环境的来龙去脉。
当然,我们这样的思考,首先要超越传统哲学的本质主义的人类学,当古代哲学家思考“我是谁”时,他们试图脱离我们的现实世界,在某种理想世界中寻求“我”的“本质”,比如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基督教的来世,或者一般而言的“灵魂”。他们以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个本质的我,而且现实世界的各种纷繁复杂的环境,对于人的本质并非建构性的,反倒是破坏性的,是认清真我的障碍。
我无意过多讨论哲学大问题,无论如何,我们认为理解现实的技术环境和历史境遇,是对于理解“我们是谁”的必要环节。
抛开似是而非的哲学理论来说,在一般日常语言中,这种说法更容易被理解,比如我们谈论某人“是什么人”时,往往谈论的就是他“会什么”、“干什么”、“在什么位置”。比如我是教师,意味着我会教书、我在学校工作;我是园丁,意味着我会园艺,我在园林之类的地方工作……当我扪心自问或向他人介绍时,我谈论的都是这些事情,归根结底,就是谈论“技术环境”中我所占据的“位置”,谈论我掌握的能力和技艺;而从来不是谈论我在天国或理念世界中占据的位置,或者谈论我的灵魂有什么性质。
所有用来谈论、界定和标识“我们自己”的东西,都源自于实际的技术环境。我们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价值取向等等,也都由相应的技术环境所塑造。所以追究技术环境的来龙去脉,就是反思我们自己。
6.的
“的”这个字连接“我们”与“生活”,表示前者对后者的所有权——“生活”是属于“我们”的。
但我们真的拥有我们的生活吗?这生活真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吗?这并非理所当然。
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在为了他人而活。小孩子很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念书是小孩子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但却往往不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可能是为了家长的期待、为了老师的要求、为了社会的需要而读书,唯独不懂得为了自己而读书。
不是说只有无私的人才为了他人而活,自私并不意味着拥有自己的生活,更多人只是为了生计而奔波,为了一个又一个忙碌的事务而操劳。自私者的所谓“为了自己”,无非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另一些事务而考虑,比如为了找好工作而读书,为了多赚钱而工作,但这些事务本身,往往仍然是由他人设定的。
读书、高考、上大学、选热门专业,考公务员……许多人的一辈子都在按着他人帮他设定的方式活着,只有在生活的间隙,特别是行使在吃喝、睡觉和交配这些动物机能的时候,人们才感觉是为了自己而活。“生活”和“工作”往往被对立起来,人的技艺、才能和智慧都被用于“工作”,但“工作”恰恰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自己的“生活”,却不需要任何智慧,只需要一个“沙发土豆”,一个植物人,或顶多一个动物,就可以胜任了。
苏格拉底说“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不是一个特别深奥的观点,道理很简单,因为未经反思,你永远不能赢得自己的生活,你只是“假装在生活”,又或者把自己假扮为一个粗鄙无能的动物。我们要真正赢得自己作为人的生活,让我们自己的丰富的能力、技艺、才学和智慧充盈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之内,就必须首先赢得自己的生活。这需要物质条件,更需要精神的准备。
7.日常
“反思习以为常的生活”是706同学社这整个系列课程的主题,当然也是我这门课的特色。
“习以为常”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寻常的。因为任何被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从人类历史上看,往往都是短暂和罕见的,从生物史上看,整个人类的生活方式都是短暂而罕见的。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和其它生物一样,肯定有某种天赋的适应能力,但人类技术环境的发展速度显然早已远远超出了人的生物天赋。
那么,如果不是天生就懂得适应这些不断变化的技术环境,那么我们又是如何最终适应它们,甚至人的技术性活动看起来和几乎生物的本能活动一样,是如何可能的呢?
我们常说一件事情变得很熟悉,叫做“如吃饭喝水般自然”,但事实上人类即便是吃饭喝水的活动,也都是高度依赖技术的,今天我们吃饭喝水的方式,在古代人,甚至在几十年前的人看来,都是非常奇怪的。
我们要反思自己,当然要反思那些特立独行的方面,但更需要反思那些“像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情,正因为它们如此“自然”,它们对我们思想和习惯的塑造才更加深刻且隐蔽。
8.生活
一切思考和工作,无非都是为了我或我们过上美好的生活。前面已经提到,人的生活与单纯活着不同,生物学意义上的活着,像动物或植物那样延续生命,自然是重要的。但它的重要性恰恰在于,只有活着,才能够做其它有意义的事情。
许多人颠倒了本末关系,强调只有活着才是意义。比如说起真善美的追求,许多人要嗤之以鼻,他们会说,饭都没吃饱,思考那些空洞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但我们关心的恰恰就是吃饱饭之后的生活。吃饭固然是思考的前提,但正因为它是“一切的前提”,所以它本身没有意义,在完成它之后做的其他事情才有意义。
而许多人认为吃饭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吃饱一顿之后,你应该思考下一顿饭,而不是思考真善美的问题。但这不是可笑吗?只有最可怜的奴隶或难民,才不得不花尽所有的精力去应付生计的问题,当我们可以暂时免于生存的压迫时,反倒还要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岂不是荒唐透顶的事情吗?
活着固然重要,但是在暂时解除了活着的危机之余,如何“生活”才是更重要的追求。
在“活着”之外,在单纯的生理机能之延续之外,仍然要寻求意义的寄托,这是人类的命运。
事实上,“技术”的意义,向来也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为了单纯谋生,二是为了延伸人自己。前者往往是次要的、附带的。技术最初的形式往往是服务于仪式、象征或游戏活动。从古代的金字塔到现代的航天器,新技术最初通常都不是因为生计需要而被创造或传播的。
我们关注技术史,也是更关注技术对于“生活”的重塑,而不是对于“活着”的促进。“提高生产力”、维持更多人口的生存,固然是现代技术的重要后果,但这并非现代技术最值得注意的方面。
二、方法
在哲学方面,可以讲得更深,但我们的课程是面向一般听众的,所以我们可以弱化观点和论证,而强调实际操练。你可以听不懂或不同意我的一些技术哲学方面的观点,但也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一些思考分析,这就可以了。
我们要解构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在这里给出的“套路”,无疑是极端简化的。
所谓“解构”,在哲学上是一个高级术语,但我们不用太较真。无非理解为拆解一个拼图好了。要拆解一个看似“完好无缺”的拼图,无非是几个步骤,首先盯着它看,观察、分析。其次把它其中的一些部件拆分出来,追究其来源,最后试着重新组装,看还有没有其它可能的结构方式。通过分拆重组的过程,原本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拼图,也许就显得漏洞百出,或者即便它仍然显得很美好,也未必就是唯一可能的结果了。
首先盯着它看这件事情就很有意义,许多日常习惯的事物,一旦我们盯着它看,就会开始变得陌生起来。比如所谓“完型崩溃”的例子,你盯着一个熟悉的字看,或盯着一个熟人的照片看,看久了,它就变得陌生起来,仿佛需要重新学习辨认。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环节,也是如此,当我们顺手“写字”的时候,它们往往能被顺畅地利用,“如吃饭喝水般自然”,而一旦我们停下脚步仔细琢磨,把它们从相应的语境中提取出来,往往就显得突兀或奇异了。
除了神经心理学的某些规律之外,我想强调的“完型崩溃”的道理在于,无论是在一段话中的一个字也好,还是一个字中的一个笔画也好,一个技术器物也好,一个动作行为也好……它们都是在一个整体的语境中呈现的,我们优先把握到的往往是整体而不是部分。如此一旦我们把部分从整体中剥离出来,它就自然变得陌生起来。
当然仅仅剥离语境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重构语境。那就是要再去追溯每一个环节的“起源”,考察它从陌生和异常逐渐变为寻常的历史过程;重构相关环节的组建过程,尝试理解这一过程所伴随的影响。
具体而言,我们的反思模式包括5个步骤:
1.选取日常生活中的一段截面,检视其结构环节。
2.追究相应环节得以可能的条件(技术)
3.追溯历史,考察在缺乏相应条件下,相应的生活环节如何实现。
4.代入历史语境,试图从陌生的视角理解技术。
5.回到现今,与历史对比,比较不同条件可能对自己的不同影响,增加了哪些新的可能性,丢失了哪些感知维度。
推荐书目
一般技术史著作,中文世界中还没有特别值得推荐的。技术哲学方面的入门书,首推吴国盛老师的《技术哲学讲演录》。说起日常生活反思,我想起一本《生活体验研究》,是一本还不错的现象学入门读物。
对题目逐字逐词地解读,这真是一种新颖的方式,读上去很特别。令人经验的是,你竟然可以把 “了”、“的”这种单独看上去毫无意义的助词解说得这么有意思。不过这也给人以启发,正如我上一句话里的“单独”所提示的那样,某个或某段文字之所以有特定的意义,就是因为它被放入一个整体中,被放入特定的关系中,被放入具体的语境中。倘若对“的”这种助词孤立地来看,估计很难有人能对它说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有人批评文字,说口语是存在于鲜活的语境下的,它携带着说话者的感情和肢体动作等,可当它一旦变成文字后,便成为了僵死的符号,因而产生了很多误解。当然这里的误解也包含着褒义的意思,就是创造。这些批评者打了一个恰当的比方,说语言由口语变成文字,就像把果实从枝繁叶茂的树上摘下来一样,从此它便与土地里的水分、营养失去了联系。我觉得这些人并非没有注意到文字的好处,而只是觉得文字的好处人人都知道,因此无需多说。
我的第一段第二句话开头打错了两个字,应该是“惊艳”,而非“经验”,看上去碍眼,但又不能删除重新评论,只好补充评论了。
感觉KK像个非典型的技术哲学家,他的关注领域与思维旨趣和技术哲学多有重合,但是在研究进路方面却更接近一个通俗作家,偶有思维闪光,但都是感觉缺乏些系统性。
在对待技术的态度方面,他也更像一个美国人,不像受到海德格尔强烈影响的欧陆哲学家那样悲观,基本持有的是一种谨慎乐观的态度。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多技术哲学家都是他所说的“30岁以后的人了”。
没错~KK的思想有些洞见,但对我们来说不算新奇。不算太深刻,但可以辩护。我也是正好在面向一般听众的场合正好引一引。事实上“30岁之后”的态度未必不好,成熟和老练向来都属于德性,只有现代世界才推崇永远年轻,唯有年轻人才有价值,这可以说是现代技术导致的社会失衡,伦理崩塌的结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