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做伪君子,不做真小人

宁做伪君子,不做真小人

题目当然没有写反。熟悉我一贯主张的或者听过杨子的中哲史的人不会觉得惊讶。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这句话现在颇为时兴,甚至许多人都在用“常言道”、“俗话说”来引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从这句话被奉为“常识”这一点,看得出现今时尚中的某些特点。

“伪君子”当然是贬义词,如果说伪君子指的是口蜜腹剑、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使尽坏招……那样的话“伪君子”当然做不得。

但怎么搞出个“宁做真小人”了呢?如果偷窃是坏事那么抢劫就是好事吗?宁做抢劫犯不做小偷儿?这算哪国笑话?

如果说“真小人”指的是心直口快的,对你不满不会憋在心里而一定会和你挑明的人,那倒还是可爱的。不过现在人们所理解的“真”是什么意思呢?

本真、真实、真诚……“真诚的小人”?存在这种组合吗?现代人竟认为这种组合是理所当然可以存在的!

实在是因为现代人早已退回到了告子乃至更庸俗的水平——“食、色,性也”,这四个字也变得理所当然了——食与色不正是人的本性吗?难道不是吗?

现代人以为贪婪与欲望是人的本性!这又是哪国笑话?食、色是动物的追求,充其量说是动物的本性好了;当然人也是动物,所以说食、色是人的本性在某种意义上也不错——在还原主义的思维下——但是何不干脆说具有万有引力是人的本性呢?那是一切物体的共同点,比起一切动物的共同点而言不是更“本质”很多吗?“质量、能量,性也”——这算哪国语言?能说明问题的,关于人的本性的提法当然是需要针对人的特殊性的,否则有多大意思?

人是讲道德的,人是懂羞耻的。羞耻心和道德心才更适合被看作是人的本性不是吗?

《中庸》里讲究一个“诚”字,道家强调一个“真”字,君子就是最真诚的人,努力接近至真至诚也就等价于向君子、真人、圣人努力,怎么可能真着诚着反倒变成小人了呢?“真小人”一词简直就像“圆的方”那样荒唐!

再说“伪君子”——既然有这个词言外之意还有“真君子”,所以有些人自知做不成“真君子”,干脆就做真小人去了。人们理解的“真君子”是什么意思?

“伪”就是“人为”,表示与任其自然相对,而要加入人为的干涉。从这样的理解来看,存在不是“人为”出来的“君子”吗?

有些人自认为做不成所谓的“真君子”,他们会说:嘿,我可没那么高尚、没那么超脱,我心里总有邪念、有欲望,我消灭不了欲望,索性就“真诚”地表达欲望罢!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以为“君子”是不能有欲望的,“真”君子要心口如一,心里不能存有邪念俗欲,要是表面上言行端正,心里却老想着淫邪龌龊之事当然不能成君子啦!

好像“君子”心中的欲求必须与俗人不同,一定不能染上一点龌龊才好。

真正“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是圣人啊!即便是圣人,孔子也要一直到七十岁才达到这层境界!难道除了七十岁以后的孔子,其他人——包括六十多岁的孔子——都没有君子了?那么君子恐怕比圣人都难得了。

君子也是人类,也是动物,当然,也具备动物的本性啊——贪婪、好色,君子的心中当然也有这些东西。君子确实有与常人不一样的灵魂的欲求,但肉欲还是与常人一样的啊!而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在于:君子自觉地、“人为”地:用理性克制兽性!

我经常提到《圣经·创世纪》中伊甸园的那个很少被注意到的隐喻:人之成为人的第一个举动是什么啊——意识到赤身露体的羞耻和偷食的罪恶,而跑到灌木中躲藏啊!对“食、色”之欲的“羞耻心”对人类来说是如此重要,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羞耻心是人成其为人的标志!

君子是意识到羞耻的,不仅是君子,所有的文明人都懂得羞耻。在公众场合,如果出现某些状况,“遮羞”也几乎成为文明人的本能反应。对于人类而言,这种“本能”比起贪婪和好色的“本能”更值得强调。

君子与小人的不同在于,他的羞耻感被转化为自觉的趋善避恶的追求——趋向真、善、美的内在追求也是人人都有的,只是君子更为自觉和有效地将这种追求付诸于有意识的行动中。

除了极少数的圣人、高僧之类,没有人可能在内心中消灭邪念和龌龊,更不用说消灭正常的食欲和性欲了。但君子不会放任那些兽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君子运用属于人类的理性来控制行为,他们过着人一般而不是兽一般的生活——也就是对自身的处境和行动经常予以理性的“反省”和“确认”的生活。而小人的生活里却缺乏“人为”,只有“兽为”,他们过着兽一般的生活,甚至将这种生活称为“真”?

一个太监说他“完全不好色”一点都不算伟大。正因为我们的内心充满了根深蒂固的邪恶和龌龊,我们才有机会拥有善良的心。正如哲学家乃是“爱智”、是追求智慧的人,而不是已经占有智慧的人;君子乃是“爱善”,是追求善的人,而不是已经达到至善的人。

2006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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