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话的行文似乎还是有些学术化,这次争取讲得更随意一些,只提供启发,不负责深挖。
今天从一句日常话语出发:“天气真好”。本来我是想写“美女,今天天气真好”,讨论一下真、善、美、天、地、人,不过感觉牵扯太多了,于是收缩成这一句,只谈“真”与“善”。
“真善美”似乎是最严肃最神圣的“大词”,似乎是哲学家追寻的终极目标,一些人谈起它们来恨不得斋戒焚香、沐浴更衣,以示庄重。
但再傲慢的哲学家也难以把这些概念视为哲学的专利,因为这些概念太过日常了,每个人都会谈论,也会追求真善美。
为了体现优越感,有些人会作出区分,认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的是一般的真善美,而咱们追求的是终极的真善美——至真、至善、至美。原则上这没错,但这里也容易遇到概念名词化的误导,仿佛我们要追求的是纯粹的“真”这样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超越于生活世界之外,悬浮在理念空间中等待我们摘取。但求真并不是去摘取某一个东西。真善美从来都不能脱离生活世界,不能脱离具体的事物,真总是某事物之真,善总是某事物之善。如果说有什么“真”比其它具体的“真”更高一层,那无非就是“我”这个特殊事物的“真”,所以要做真人、做善人、过美好生活——这的确是比具体追求某一事物的真与善更高一级的追求,但归根结底仍然是寓于生活的,而不是什么脱离生活之外的悬空目标。
在哲学文本中所讨论的真善美,就是人们日常所说的概念,只是梳理得更加精细,加入了更多反思罢了。而哲学的反思是从对日常概念的理解和确认开始的。
“天气真好”这句话中就包含着“真”与“善”这两个词——“善”基本上就是“好”的文言说法,“善哉善哉”就是“好啊好啊”嘛。
我们先来看“真”。这里“真”是啥意思呢?我们发现它其实没啥意思,就是个语气词。“真好”和“好”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表示强调而已。
在大多数日常用法中,“真”无非是表示一个着重的语气。“真好”就是“好”,“真厉害”就是“厉害”。在英语里,“tell the truth”、“really”、“actually”等,也往往是表达着重语气的意思。
说一件事情,然后说这件事“是真的”,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基本上也是着重强调的意思,相当于再重复说这一件事情,并没有说出什么新东西。也许你会说,“真”表示这件事情不是虚构或编造的,但这仍然是郑重其事的强调语气可以表示的事情。
要注意,“真”也可以被用来谈论一些虚构的事情,比如“福尔摩斯死了”“真的吗?”“真死了。”——这里两人在谈论一个“虚构”的小说中的情节,相对于小说构建的世界而言是真的,相对于日常生活世界却不是真的。事实上任何一句话的都有其语境,“天气真好”也许适用于今天的北京,却不适用于昨天的上海。没有哪句话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所以“真”并不是说这句话与某个“唯一的真实世界”相符合,而是与其所处的语境相符合。
在这里“符合”与“着重”是什么关系呢?什么叫“符合”,一块兵符拆两瓣,传令的时候拿去一对,合得上,就叫“符合”,“符合”是一个动作,是把两边摆到一起来对着看。什么叫“着重”呢,或者说“强调”,就是把一块地方加重,或者把一段声音加强,总而言之是把某个东西从其环境中突出出来,指点出来。比如这个引号“”就是一种着重,它把引号内的词汇突出出来,加着重号、画个圈等等,都是某种突出的方式,或者“喏”这样一个指点——“喏,就是这个”——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着重,就是把一个东西点明,突显。
所以我们说“真”即“符合”,这是不错的,但前提是“真”首先是“着重”,着重之后才能符合。我们首先把某个事物从其语境中突出出来,让它与其环境相区分,然后才能来考察二者的边界交接之处是否“符合”。
比如我正在看小说,《最后一案》,故事跌宕起伏,当我沉陷在小说世界之中时,我并不是一个命题一个命题来读书的,我看到的是一整个故事。“福尔摩斯死了”是其中的一段情节,而不是一句命题。小说中也许有这样一句话,也许没有,我记住的是情节,而不是命题。但是当我把这个情节突出出来,追问:“真的吗?”这个时候,“福尔摩斯死了”便成了一条命题,这条命题从其语境中抽离出来被单独看待,然后我们才把它放回语境之中,判断是否“符合”。
许多研究真理的哲学家忘记了“着重”这一动作,只记得“符合”了,仿佛命题从一开始就是独立自存,悬浮于概念空间之中的东西。然后他们再去寻找概念空间和现实空间如何才能交接起来,从而判断真假。但实质上“揭示真理”并不是一个把本不相关的“命题”与“世界”撮合到一起的行为,而恰恰是通过命题把世界中的某个环节突出出来。
之所以会忘记“着重”,是因为着重与符合往往是分别进行的,好比一块兵符先是被分成两瓣,然后被传递出去,经过好几层传递,保存在某个并未经历过拆分过程的将领手上,最后等将领合起这两半兵符时,也许以为它们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独立的东西,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才能够结合起来。更有怀疑论者认为无论怎样也不可能绝对地判定吻合。用词语和命题或其它任何保存技术把某个事物从其语境中“突出”出来之后,这词语和命题就从此可以远离突出的过程,独自流传下去,最后试图判断其符合与否的人也很可能把命题与世界的联系问题误以为是两个互相独立的东西如何可能偶然地吻合在一起的问题。
人们往往把“真”理解为事物的本来面目,但什么是本来面目呢?面目是人看到的,如果非要说世界在人看到之前就有一个本来面目,那也是混沌的、乱哄哄的。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时,世界是连绵不断的,而不是一件事一件事顺次发生,然后一个物一个物挨个现象的。只有当我们用恰当的方式,比如词语和命题,去圈划强调的时候,某一些事件和物体才被把握到。
“吃饭”是一件事吗?吃饭可能是无数纷杂的事情交织在一起,比如:抓起筷子,捧起碗,看电视,听旁边的人说话,张口说话,看看窗外的天气,走出去关窗,站起来盛饭,夹起菜,吞咽,咀嚼,思考明天吃什么,回忆昨天吃了什么,关心国家大事,切换电视频道,等等等等。然而在我们反省或表达的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无数动作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加以整理,其中一些被归并成“吃饭”这一个事件,另一些则作为背景或干脆被忽视。“一碗饭”是一个东西吗?或者它是饭碗加米饭这两个东西,或者是一粒一粒米组成的无数个物体,也或者它是一个套餐中的一个部分……
所以我们总是先要通过“着重”,通过强调或圈划,把一个个事物点明出来,重新整理我们的生活经验。这种点明有恰当和不恰当,确切与不确切。吃了一碗米饭却说成是两碗,这就错了,于是“我吃了两碗”这一个命题就不是“真的”,而是“假的”。当然,如果我们在讨论饭量,而我的饭碗特别大,一碗饭相当于一般的两碗饭,那么我说“我吃了两碗”这句话又是“真的”了。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并不只是取决于这句话本身和那碗饭这个对象之间的关系,而是取决于这句话与其整个语境的关系。而作为指称对象的那碗饭本来也是语境的一部分,只是特别地被这句话从语境中着重突出了出来才成为一个明确的“对象”。
今天先说到这里,语言好像还是不够通俗,真是很难啊,毕竟是一个大问题,尽量吧~
所以我们说“真”即“符合”,这是不错的,但前提是“真”首先是“着重”,着重之后才能符合。我们首先把某个事物从其语境中突出出来,让它与其环境相区分,然后才能来考察二者的边界交接之处是否“符合”。
——这段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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