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琪转发了然石的一篇文章“海德格尔前期哲学是否是主体性哲学?”以及相关的讨论——参与者有井琪、然石(这是谁啊?看博客挺有意思的)、孟强老师和李章印老师等,我也发表了意见,我的评论偏向于然石并且也得到了然石的肯定,但一如既往地还是与井琪相对峙(这当然是挺好的事情)。具体讨论的前后文可以去井琪或然石的博客上找,我就不转载了,我就把我自己的一些评论稍加整理后转在这里(整理时补充的词句将以粗体标示)。
这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话题,我在此方面观点比较激进,我不仅认为海德格尔前期哲学是所谓主体性哲学,也认为后期与前期并无截然差异,而且最重要的是,所谓主体性哲学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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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然石的)这个意义上,我也认为海德格尔前期哲学仍然是主体性哲学,这是一个从具体(具身)的我(此在)为中心的哲学体系,这种哲学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以我的现实性为根基,所有的超越性无外乎是我的自我超越性,而不包含任何我以外的更超越或绝对超越的东西,而绝对地超越于我的东西,只能被当作无法透视的阴影而存在,只能被主体性哲学 “敬而远之”而不可能被照亮。而我并不认为哲学的这种所谓的主体性或唯我论是有待克服的弱点,相反,我认为任何一种真诚的哲学必须是“我”的哲学。
那么我是不是说后期海德格尔或者后期梅洛庞蒂不真诚了呢?并非如此。首先所谓前期后期是我们这些后辈给他们强加的分界,他们自己有没有截然与所谓前期划清界限呢?或者说,他们所谓后期哲学其实是在他们的前期哲学已然在“我”的周围清理出一片光亮之地之后,才勇敢地向光与影的边缘地带探险呢?他们的后期哲学都 更带有某种暧昧性和模糊性,这恰恰佐证了他们正在探索的是这一边缘地带,在这一边缘地带,我们看到发自“我”的光亮弱化了,我正变得渺小,于是我们感觉他们正在试图克服主体性哲学?——如果我们把大哲学家的求索之路视为一个完整的冒险历程,那么我们就不能得出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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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和然石说的并无截然矛盾,关键在于理解何谓主体性哲学。所以我强调“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认为……”这个意义是什么呢?然石说道:“因为主体-人-此在在本体论上是基础性的。这也就是主体性哲学的本质:以主体为本体论根据。”,而李章印讲,“这个‘追问’ 必须以此在为基础”,那这个追问是什么追问呢?恰恰是所谓本体论或存在论的追问。此在为存在论追问的基础,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就是主体性哲学。
有没有一种不以此在为基础的本体论呢?有的,比如“物质第一性”这样的本体论,而这种本体论是不真诚的。
无论说本体论也好,存在论也好,它们都是个“论”,首先都是-ology。-ology什么意思?海德格尔在分析“现象学”——phenomen-ology时,先讲了phenomen-,再讲-ology:
“〔逻各斯〕作为话语,毋宁说恰恰等于:把言谈之时‘话题’所及的东西 公开出来。亚里士多德把话语的功能更精细地解说为〔有所展示〕。〔逻各 斯〕是让人看某种东西,”
所谓存在论,无论如何,也始终是“让人看的某种东西”,人是中心和基础,这是毋庸置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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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然石所说,井琪似乎是“要把海德格尔从主体主义中解救出来”,所谓主体主义首先似乎是一个错误的路径。但在我看来这是可疑的。无论海德格尔前期是不是主体主义,后期是不是主体主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规避或克服主体主义?
鉴于我们并不是致力于研究海德格尔,而是借助海德格尔等先辈的启示来做自己技术哲学,那么对我们而言真正重要并不是海德格尔的哲学分期和评价,而是我们自己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哲学进路。因此我更关心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所谓的主体主义?
我们似乎可能把主体主义等同于某种人类中心主义,把唯我论等同于唯我独尊论,好像把“我”置于世界的“中心”是一种狂傲自大的心态。但我认为这是一种误会。 我说过,现代西方科学所推动的一种世界观,与其说是人类中心主义,不如说是上帝中心主义,古代人才认为人在宇宙的中心,而现代人不再处于宇宙中心,而是僭越了神的位置,现代人在世界之外(而不是之中)俯瞰世界。这种“人——世界”的关系恰恰不是“中心——环境”的模式,而是“超越者——下界”的关系。
我们要规避的恰恰是那样一种人与世界互为外在的“人类离心主义”,即便说人与世界互相“离不开”,那也无济于事,“离—不开”的关系恰恰仍然是互相外在的——互相外在才能互相依附。
所谓“人类离心主义”并不是我心血来潮随便说说的概念,首先它可以是对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的一种概括,即世界围着人转变成了人围着世界转;其次,我们在伯特的《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概括,伯特把认识论转向和近代科学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离心化联系在一起;最后,在麦克卢汉的相关论述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模式:声觉—触觉空间转向视觉空间,而声觉空间的一大特征即为“有中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人袭来,而离心的视觉空间中,人不再能感受大自然的震撼之音和温暖之触。总之,我们可以把现代世界的基本特征概括为“人类离心主义”,而恰恰不是人类中心主义。
我们要做的恰恰是把人拉回到世界的“中心”,这不是一种高傲,而是回到人在浩瀚的宇宙面前的谦卑敬畏的态度——我站在宇宙的中心,眺望着无限延展的地平线, 仰望着无限深邃的黑暗星空,我的目力是如此有限,我只能从我有限的、被束缚于此时此地的双眼,去感受宇宙的无限丰富——这是一种极大的谦卑,毫无半点浮夸 和傲慢。当然这与古代的人类中心也有不同,我们回归古代,重新出发,这是经过了自我反思的超越,我们比古人更加明确地认识了我们的有限性。
海德格尔那里“我”是存在论的中心,并不是说“我”是“存在”的中心,但是即便从“存在”而言,不如说“我”仍然在中心——但这中心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王座,中心恰恰不“高”,强调中心恰恰是要把人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拉下来。我在万物的中心,在宇宙的中心——这是因为世界是无限丰富、无限深邃的,人作为有死者,其有限的目力根本望不到世界的“尽头”,我从任何一个方向看,世界都是无限的,因此说我在世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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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然石所说,从我出发的哲学才能找到责任的落脚点。说白了,人当仁不让地居于宇宙的中心,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挺身而出,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站出来”(绽出之生存)。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我不在中心,谁在中心?没有中心了。的确如此,后现代的哲学是没有“中心”的,因此也不成体系,碎片化,散漫地吟诗作赋一番就够了。这算爱智慧吗?这算哲学吗?如果我们仍然还会认真对待那些碎片化的言说,这是因为我们仍然会问:这是“谁”的言说?任何哲学言说都要会聚在某个地方:它是某个特定时代和特定地域中的人的言说,它才是有意义的。
我们反对“基础主义”,反对的是拿一个超越时空的绝对的空洞之物作为基础来推演出整个体系,但这并不是反对“中心主义”,恰恰相反,“基础主义”的哲学体系恰恰是“离心”的,它没有中心,或者说它的中心是一个空洞。我们要做的恰恰是一种有中心的哲学,这中心不是任何空洞无形的东西,而就是现实的,实实在在地站在世界的中心的这个感受者和言说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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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井琪强调的在“在天地神人四方汇聚中,‘人’(或曰广义的主体)已经不是中心地位了,但也离不开人,四方缺一不 可。”我的评论是:后期四方会聚的问题很复杂,不过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里讲四因的时候倒是更明确些:人(银匠)“不是效力因”,“银匠考虑并且会集上 述三种招致(负责任)的方式”。简单来说,人的确扮演了各方会聚中的一个角色,但什么角色呢?——人恰恰就是“会聚者”。
四方是缺一不可,但四方恰恰是有方位的,这方位不是平等的东南西北:天在上,地在下,神在边缘,而人在中心。人在四方或四因中的角色恰恰就是这个提供会聚中心的会聚者。
拘泥于对“中心”这一概念的忌讳恰恰有可能妨碍对人之位置的理解。
据说井琪要写一个新博客来回应,那么我这里也截止一下先发出来吧。至于讨论海德格尔的具体细节,特别是井琪着重的分三期还是分两期之类的问题,我并不是很关心了。
追加的回应:哲学家,站出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74a1310101a81r.html
我不知道所谓计算化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避免谈“人类中心主义”这样特定的术语,也许你可以指认你所界定的任何“中心主义”是计算化的,但我们说的是人在 中心,从认识论的意义上,人在中心,从存在论的意义上,人在中心,从四方会聚的意义上,人在中心,等等。我们是在一些特定的语境下谈“中心”这个词,这未 必要求一种计算化的哲学。比如说你为了防止陷入唯物主义,是不是就不能谈物质了?为了防止科学主义,是不是就不能谈科学了?我们可以想法避免所谓的某种计 算化的主义,但当我们问人应居于何处时,我们并不需要回避这个唾手可得的词汇:“中心”。
我的忌讳与你不同,我更忌讳的词汇是那些不明觉厉的看起来唬人的高级术语,比如形式指引,比如ereignis。为了避免这样的误解那样的计算化什么,我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陌生的术语,甚至你发现你根本不敢翻译ereignis,翻成啥你都会觉得它会造成怎样的误解。但我们避免了那么多误解,最终得到了怎样的理解呢?我们只能以海德格尔为中心去理解这个概念,要讲通这些道理,你必须借助于ereignis这个词汇,于是必须从海德格尔出发,但到头来,你没有你自己的哲学,或者说这个藏在陌生术语之下的,以他人为中心的哲学,始终是不够真诚的,它左闪右避、前倨后恭,畏首畏尾、遮遮掩掩,就是不肯用自己的嘴,用自己的母语来自信地言说。
所以我强调自我中心的哲学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说作为一个爱智者,哲学家,你必须挺身而出,站到你言说的中心处。拿起属于你自己的概念,在你自己的时代语境与空间背景之中,用你自己的话语来言说。
刚从昌平回来,这几天没带电脑,待会儿回复哈~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是有我自己的表述的呀,我的表述是“高于自身内在不可回避的他性”。就是说,主体可以站在中心,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可忽视主体中的“高于自身内在不可回避的他性”。我引介海德格尔那些术语的同时,我内心还是有我自己的哲学的,就是这个“高于自身内在不可回避的他性”。多亏小古提醒,不然我都忘了兜售我这个提法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忘了,我是有点不自信,自己这个提法还磨练的不够。可能还是有很多改进的空间的,我过去兜售的过程中也遇到很多质疑。所以,我想还是继续读书,逐渐提炼,最近在读zahavi的书,也是主体性自身性这个主题。
当然,我也不是说只是辩解一下,说我有我自己的哲学,我有我自己的语言。其实,我也是想表明,我是非常认同“责任”“真诚”“上手”这样的哲学家气质和理想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和小古,乃至然石老师,都没有什么分歧。
最近我和小古、然石老师有一些讨论,我想,出于讨论的方便,有些话可能说的不是很全面,可能会造成一些误解。
我是非常赞同主客二分的不可或缺性的。我在最初的引发讨论的[28]号博文里,就非常明确的说::“最后,回到主题,海德格尔并没有摒弃主客二分;海德格尔只是揭示主客二分的衍生性地位;处于源始地位的是实际生活经验的形式指引,主客二分只是衍生性的。不是要否认主客二分的存在,而是说,这是一种衍生性的存在,我们通过一定的沉沦方式,是可以达到这种衍生性的存在的。沉沦的或者说衍生性的状态,绝不是不重要的,或者说不首要的。这里对于承担、本真以及“沉沦的并非不重要、并非不首要”的说明,我仍然愿意引用一段和同窗好友的问答来呈现(出自[23]号博文)”
也即是说,作为衍生形式的主客二分,不但是主要的,而且是首要的。海德格尔哲学所要做的,也绝不是拒斥主客二分,而是承担主客二分。是“承担”不是拒绝。
特此重复说明。
整个讨论我也只是“在一定意义”上说海德格尔是主体性哲学,而这个意义上所谓主体我们指的是发问者“此在”,但这个东西恰恰不是传统的“主客二分”意义上的“主”这一“端”。此在不是一个端点,而是介于主客之间的“中介者”——既是media也是agency。这方面的理解我所谓的媒介存在论说过许多了。进而言之,传统的所谓主客二分之“主”,恰恰不是真正的主体,而也是一个“对象”。在这种意义上的“主体端”当然是所谓衍生性的或被奠基的。作为基础或中心的“我”并不是那种在分化的主客结构中的端点,比如“我—锤了—钉子”或“锤了这钉子的人是我”这样一个反思后的结构。而是在主客将分未分的前对象的“我”——“我锤~”、“我吃~”、“我饿”、“我要”、“我看看”、“我想想”。
所谓”海德格尔哲学要做的不是拒斥主客二分而是承担主客二分“,那么,究竟是“谁”在“承担”?哲学提供一种承担,但承担者是谁?是白纸上的概念和文字在承担吗?不是的,是活生生的人在承担,是言说着哲学的“人”在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