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的成长历程,可以勾勒出一条“明线”,大致包括珠算、奥数、薛定谔的猫、哲学大统一、生态哲学、康德等等这样一条线索。其中每一个事件都标志着某些明显的转折或发展。但也许更重要的事件并不是这些影响显明的,而是那些当时虽然看不出多大的影响,但这些事件仿佛刻印在心中,至今持续不断地对我产生着某些隐秘的影响的感受性的经历。格致中学天文台的星空体验当然是一例,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例“神启”式的重要体验,也就是说它几乎在瞬间发生。
除此以外,值得一提的隐秘体验大多有一个较长的时期,换言之不是“神秘经验”而是一般的“生活经验”了。但它们有时也具有神秘的,或者至少说是深不可测的影响。较近的比如有恋爱和动漫之类,这些将逐渐由暗转明,直接在我的哲学写作中表达。今天想写的是那几个最久远的记忆,最近那几个场景时常在我心中浮现,感觉仍是如此鲜活和真实,禁不住想翻出来说说了。
当时写“随便回忆一下我的成长经历”的第一篇时,也提到小时候的事情过于遥远,回忆起来像是诉说别人的事似的。但唯独有“三个场景”是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是骑在爷爷头上逛城隍庙……二是在楼梯口看那只猫……三就是在阁楼看雨水打在对街屋檐上。”在稍后的“插叙,关于老家”中也对前两项有所补充。
先说那只猫吧。如果说模拟星空的体验是最为短暂的隐秘经验,那么猫的印象恐怕正是最长的一个。在“明线”中,奥数一搞就是十一年,相比之下也只是相当。与猫共处的经历起码有十三、四年吧。
话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奶奶辞掉缝纫机厂的工作以便在家照料我,同时就抱养了两只小猫,换言之,它们是与我同岁的,互相看着长大的。
当然,猫的成熟太快了,从我记事起,它们早已长成了成年的模样,而此后十余年,它看起来都是那副样子,以至于在我心中,它的模样完全就是固定的,我现在仍能清晰鲜明地回忆起它在楼梯扶手间跳跃和伫立的样子,它那翠绿色的眼眸,它那条纹尾巴的触感,以及它那令人生畏的利爪。
原来那两只猫,白白胖胖的那只叫“大咪咪”,精瘦虎纹的叫“小咪咪”,后来大咪咪消失后(我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就省略“小”直接叫“咪咪”了。
我经常想我和咪咪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肯定不是宠物与养主的关系,养猫的是奶奶。我有时会说就像兄弟(直到大咪咪消失后才意识到小咪咪也是母的)那样的关系,但这也并不贴切。我和表哥倒是亲兄弟一般的关系,但和咪咪虽然一同成长,但从一开始它就仿佛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形象。对,也许用童年的偶像来形容更为贴切。它虽然总是在我身边,但又总是给我一种高高在上的形象,甚至于可以用仰慕和向往来形容。我曾写到我的所谓“猫的风格”,也许正是从它身上学来的。
人有所谓“猫派”“狗派”之争,争的常常是哪个更可爱、更聪明之类,但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两种动物之间有一个最根本的区别,因而从最初开始,二者就在一个重要的层面上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除了狗,包括马、猪、牛、羊、骆驼等等大多数被人类驯化了的家畜,大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原本都是群居动物!事实上判断一种野生的哺乳动物是否有可能被人类驯化,除了性情温和这方面外,“群居”与否也是决定性一项。为什么呢?因为群居的动物一般都会有某种等级制,也就是说一群野兽中有那个最强的一个作为首领,其余兽众见了首领便要服帖听话,“唯马首是瞻”。换言之,它们的本性中就带有“顺从”的基因,因此作为驯养者的人类其实是介入其中充当了一个更高的首领的角色,当某兽认同了主人的地位后,顺服和效忠当然也就是天性使然的事情了。
而要驯服那些天性独来独往的动物想必就要困难得多,尽管马戏团的驯兽师可以通过长期的训练让一头最凶猛的野兽俯首,然而想让一种独来独往的野兽世世代代都顺服于人类,除非是用基因工程从根上改写它们的本性,否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啊。
在被人类驯化的动物中,兔子算是偏爱独居的一种,但它是如此柔弱的一种食草动物,而且事实上被驯化的程度也不高,又比如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对这些小动物的驯化实在不值一提。而最为奇妙的无疑是猫的驯化。猫和虎豹等猫科动物一道,属于最凶猛的肉食动物类群,更是典型的独居动物,外加是神出鬼没的夜行者。这样一种最最自由不羁野兽如何可能成为人类最温顺的宠物?
狗、马等因其顺从而能够被人类驯化,兔、鼠等则因弱小而得以被驯养,但唯独猫是因其自由而走近人类。于是我可以用猫来诠释“自由”。
猫不像狗那样忠实,一旦认定了主人就不会背叛。猫与人的关系更接近于真正的朋友关系,乃至于说,恋人关系。你要是待她好,她就会比谁都温顺忠诚,你要是待她不好,或者说没有平等和尊重地待她,她也能在你脸上狠抓一道血痕后扬长而去。这是我深有体会的。在咪咪的子嗣中曾经有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特别可爱,于是我和表哥便不让它像其它小猫那样赠送给弄堂里的邻居,而是想留下来自己养着玩儿。然而恐怕是因为当时我们只想着逗它玩(其实是让它逗我们玩),而从不像奶奶那样真正有所付出地关照它们。于是当它长大一点之后,就用它的利爪告诉我了这个血淋淋的道理:不要把猫当作玩物……
即便你养得它再怎么好,也限制不住猫本性的放浪不羁。老舍写《猫》说它们时而会自行出走整日不归,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家常便饭了。白天的咪咪若不是窝在家里睡觉,往往就是整天不知所踪,直到吃饭时间才回来露个脸。时不时地会来一个离家出走,少则三五天,最多的大概有一个半月的样子,谁都不知道它跑哪儿去鬼混了。奶奶也不着急,反正猫是认得家的。最后等它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后往往就该生一窝小猫了。
像咪咪这样的猫走在街上,是分不清它是家猫野猫的,或许说它自始自终都是一只野猫,只是经常在我家出没,和我们混得较熟而已。在家中我们像是互相尊重的两个领主,床下是它的地盘,而床上和阁楼是我的领地。印象中咪咪会在家中上下跳跃,时而爬上高高的五斗橱,时而在阳台或楼梯间神出鬼没,但它几乎不会在大床上玩耍,也很少走进阁楼,也许它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吧。
虽然咪咪属于比较活跃的性格,不过说到底“懒”还是猫的秉性,尤其是在白天的时候,通常的状态是蜷成一团睡大觉,饭来张口吃饱再睡。当然,猫也爱玩儿,经常是给一个毛线团就可以玩得不亦乐乎。但另一方面,它捉老鼠的时候又是那么的专注和认真,常能一动不动地蹲守个把小时——尽管它大概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吃老鼠,我想对它而言捉老鼠的活动比起吃老鼠而言更有意思。给它享受时乐得受用,但从不让自己受缚其中,随时说走就走,丝毫不会拖泥带水。这就是猫的品格:尊敬而又不服从,牵挂而又不迷恋,懒散而又能专注,爱玩而又能沉静,独立而又能享受……这岂不是对我心目中的自由品格的完美诠释?
到初中时我和爸妈搬到浦东的新家居住。咪咪最后的情况我是不清楚了,似乎是在最后的一次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当时我并没有多少留恋。只是到了近年来,当我经由哲学重新反省着自由和羁绊时,当我在鼓吹着“懒散”的哲学精神时,那对闪烁着翠绿光芒的眼睛才重新在我心中浮现……那就是哲学家的眼睛吧?
接着说“雨”的场景。我以“星空——雨水”并列,且把“雨水情结”至于仅次于“星空哲学”之后的整个随轩中的第二篇文章,足以见得其重要地位(最初创建博客时那一天贴出的文章的次序是有一定讲究的,不过除了这头两条仍具可读性,其余大都只剩纪念意义了)。
关于雨水的场景及其联想,以前的文章写得够多了,我也不想继续阐发一种所谓雨水哲学出来。在这里我补充两点以前并没有足够点明的象征意义。第一,雨景也是一种“静默的惊奇”,它使得整个世界变得宁静了,同时雨中的世界仿佛焕然一新,展现出与平时不同的面貌来,既亲切又陌生。雨会唤起一种并非亢奋的激动。第二,就是那“落”和“流”,那是一幅流动着的静态画面。“堕落”的意象正好与我新近自封的“魔王”这一象征相呼应;而“流动”的意象则与我最新的“交流哲学”相呼应(所以留待以后再细说吧)。再加上早已提及的静默的惊奇、包容的澄净,顺势之坚韧等等,可以说从老家阁楼那扇小窗已能窥见我性格中的许多神秘要素了。当然,这都属于诠释的艺术了,既然我的哲学可以使我的原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经历变得更富有意蕴,为什么不呢?
最后是所谓的“骑在爷爷头上逛城隍庙”的场景。这一场景比较微妙,不像雨景那样就是那么一个画面,猫在楼梯口凝视着我的图景也是非常鲜明。但这个逛城隍庙的场景却找不到什么“定格”的印象,甚至我也很难清晰地回忆起当初的福佑路的模样。然而这一逛街印象仍然可以无可置疑地与猫和雨并列。
所谓逛城隍庙,当然是指逛“城隍庙”旁边的福佑路小商品一条街。真正的城隍庙内部我似乎从未进入过,包括那个著名的豫园,从我记事起也就没有进去过了。据说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带着我逛公园,上海各大公园几乎都跑遍了,可惜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留下。而我所记得的童年早期,除了呆在自己家里,那就是城隍庙—福佑路了。
我老家出弄堂后马路斜对面就是福佑路。大概从我四五岁起,也许就是爷爷退休后,我隔三差五都会让爷爷带着去逛福佑路,常常还与同岁的表哥一道。特别是在上小学前的那两年,也许说天天逛街也不过分(我对精确的频率肯定是记不得了)。当然在更小的时候也经常去,只是我没印象了罢。
城隍庙—福佑路有什么呢?当时的城隍庙与现今完全不同,现在的城隍庙主要成为一个痛宰外地外国游客的地方了,路边也盖起了一栋一栋的百货大楼。而当时的城隍庙还没有如此繁荣,大小商铺和摊贩主要都集中在福佑路两侧。比起现在而言,当时卖玩具的似乎更多,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由于小时候的我眼里主要只有玩具的缘故。
简而言之,城隍庙就是个什么人都有,什么玩意儿都有得卖的地方。大到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论体积还是“小”商品),小到几分几毛钱的竹签、别针。反正凡是能想得到的“小商品”,几乎没有找不着的。
至于我,当然,主要是冲着玩具去的。虽然当时作为小皇帝的我基本上要啥有啥,不过我玩具应该是买得不多,大部分逛街活动应该都是不买东西的,否则我老家的玩具早该堆积如山了(事实上在我老家堆积如山的也是书……从广义上说,童年逛书店的习惯也属于逛城隍庙的一部分,虽然买漫画的书店不在福佑路,不过也是在去城隍庙的路上)。于是逛街的快乐也在逛街本身,光是被爷爷牵着或者骑在他头上看着路边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就是令人愉快的。至于到了元宵节,亲手拉着兔子灯去赶灯会,更是令人兴奋的事情。(话说那只巨大的兔子灯其实也是让我印象深刻一件物事,不过它和弄堂里那排刻骨铭心的垃圾桶那样,似乎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所以就不单独列出了)。
除了城隍庙,我家所处的弄堂本身就与一条叫做“旧仓街”的小路相接,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名思义的缘故,这条小路在当时就是一个定期的古玩一条街。每到周末整条街都会被无数个地摊占满,摆出的大都是所谓的古玩字画等等旧东西。喧闹的程度也不逊于福佑路的样子。
这一种“逛街”印象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为我发觉到它提示了我性格中的一种重要的张力。对比一下“雨水”的场景——一边是单纯而宁静的独处,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人,连我自己也融化进雨幕之内的那种天人合一的自然感;另一边却是无比混杂的市井,仿佛全世界的人都集中到一块了,花花绿绿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个人可以既喜欢幽静又喜欢热闹吗?可以既向往简单又追求丰富吗?当然是可能的。这种张力不仅仅在我的生态哲学中得以体现。
不得不提的是,在我的整个童年中,爷爷对我的影响是极大的。当然大多数影响都是潜移默化地进行的,而且我直到大学还是与爷爷住在一块的,留下特别印象的场景倒是不容易分辨出来了。但还是有一个印象较深的“场景”(除了逛街场景之外)值得一提。这一场景是在爷爷去世之后才日益鲜明地浮现的,因此当时写“回忆”时没有提及。
记忆中爷爷几乎没有刻意教导过我什么为人处事的道理,他对我讲得最多的一个道理,就是“要讲道理”这一条道理。爷爷是那种即便生气也仍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话的人,反正我是想象不出他吵架的样子。——遇到矛盾不要“意气用事”,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讲道理。——这就是爷爷要传达给我的事情。在我尘封的童年印象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他摊开手掌,五指微微向上翘起,仿佛托着一颗珠宝似的,告诉我说:“我们家啊……明珠……”。可见当时我的理解力之弱以及我爷爷普通话之不标准(最初家里给我营造的是普通话成长环境,上学后才逐渐转过来讲上海话)。当时当然是听得不明不白的,很久以后我才陡然醒悟,爷爷那时候说的不是“明珠”而是“民主”,那翘起的五根手指不是在托着珠子,而是象征差异而平等的一家五口人。至于爷爷经常讲的“不要意气用事”,小时候的我也总是徘徊在“一气用事”、“义气用事”、“以气用事”等理解之间(由于爷爷说这话时场景往往比较严肃,我也始终都没敢追问啦)……然而,“道理”并不是仅仅通过言辞而被传达的,虽然小时候的我对于爷爷所使用的“术语”的理解产生了严重偏差,然而我确信爷爷的精神确确实实是传达给我了。不是通过“明珠”这一词语,而是通过耳濡目染的言传身教。
想起爷爷,出家门就是带我逛城隍庙,而在家里的活动就是下棋了。我五六岁时曾经专门上课学过国际象棋,更早的时候当然也下过五子棋,但这两种棋都因为没有恰当的对手而没有发展下去,而象棋则由于爷爷和外公的存在,而成了我儿时的最重要互动游戏之一。
直到最近,只要表哥遇到我,往往总还要拿出象棋来杀上三局算是叙旧。这一习惯是从我记事起就开始形成的。除了和表哥及爷爷玩以外,小时候的我简直是个棋霸,每次到外公家探亲时我就是冲着下棋去的,而另一些会下棋的长辈——例如叔叔、舅太公之类——凡来我家,也免不了被我拖着杀上几盘。所谓舅太公,就是比爷爷还高出一辈的亲戚,现在想来,人家老长辈难得大老远来串个门,却非得被我这么个小P孩揪住下棋,似乎是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但当时的我哪懂得那些个礼数啊,反正当时在我眼里凡老年男性长辈都是下棋的对手了。
关于下棋与哲学的关系,倒是用不着我多扯了,因为棋戏作为案例或比喻早已在许多哲学家那里有所阐释了。而我经常说的“Game”、“游戏”等等,说游戏是各种德性的源头等等,也大多可以把下棋作为一个最鲜明的例子来举,虽然说我进一步对游戏哲学的阐发也许将更适合用纸牌游戏和电脑游戏等作为例子。
除了拿象棋作为游戏之一例来阐发哲学之外,下棋对我更重要的影响莫过于培养这样一种最基本的学术态度——那就是以最冷静、最严肃、最紧张和最较真的态度去享受一种悠闲的娱乐活动。有些人善于让自己进入严肃冷酷的状态来工作,但却难以从中获得轻松和愉悦;而另一些人善于放松和享受,但又难以投身于这样一种紧张的环境中。而下棋的经验是这种紧张与松弛、严肃与游戏的张力的绝佳融合。我相信亲身体味过下棋的乐趣的人便很容易理解以下说法:在某些时候,让自己变得严肃和冷酷乃是为了享受游戏的乐趣;而对全力以赴步步紧逼,逼得对手陷入窘境,乃是对对方最高的尊重……这样的态度除了通过下棋而体验之外,我倒还真想不出别的去体会它的捷径。另一些相似的游戏,如打牌,其严肃性远远不能与下棋相比。“观棋不语,落子无悔。”
除了“落子无悔”这一“原则”被我牢牢地贯彻于哲学之内(写出的东西决不收回),从象棋中学到的东西肯定还有许多。比如第二条,并不是强制性而是策略性的原则——那就是外公常说的一句话:“落子有根”。对这一句话可以作太多的诠释,我不记得外公具体的说法了。总之我自己的理解是:每一步棋都要与其先后的部署相呼应,每个棋子都不是孤立的和局部的,不要让任何一步棋脱离于对整盘局势的把握而自行其是,对一步具体的棋子的理解要基于对整体势态的理解。于是在我的哲学中被贯彻的就是:“每一句话都要有根”。每一句话都与其上下的语境相呼应,每一个判断都不是孤立的和局部的,不要让任何一个观点脱离开我对整个世界的把握而自说自话……我就是这样来读哲学和写哲学的。正如坚持着“落子有根”的棋手也可以把棋下得犹如天马行空,也许我的哲学将显得散漫无章,但我始终坚持着这样一种思考习惯:“落笔无悔,落笔有根”。
请原谅本文的冗长和啰嗦,也许临近清明时节会特别让人感怀过去吧?
这篇文章从我刚开始感冒时就已动笔,随着这两周病情的反复,断断续续到今天才算写完,但愿感冒也随之退散!
2009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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