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或者说“爱智慧”在根本上是一种爱情活动。我一直说恋爱如哲学,哲学如恋爱,相关的说法可以在博客的“谈情——说爱”文件夹下查看。
之前还写过“哲学风格与恋爱态度”,把古今各种哲学风格与各种恋爱态度作了一个粗糙的对应,这并不是我心血来潮的玩笑话,
哲学与恋爱的相似性也并不单纯是一种文学上的比拟,而是说这两种活动在某些根本的意义上是共通的,一种文化或者一个思想者拥有怎样的哲学,他就会拥有怎样的爱情,反之亦然。这里我说的不仅仅是哲学观点和爱情观点,而是作为实际活动的哲学生活和爱情生活。当然,你也许要说爱情观和实际的爱情生活是两回事,也许现实中你找不到符合你理想爱情,你没遇到理想的对象或者环境,那么你的爱情生活是不是就不能对应于你的哲学了呢?但我所说的作为实际活动的爱情生活既不是指一个人头脑中对爱情的理想,也不是指一个人实际上找到了怎样的对象,而关键恰恰是在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衔接处,“现实不够理想”这样一句判断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特定的爱情模式。
爱情或哲学都在试图塑造一些重要的二元关系,区分开两个对立的事物,而又要将它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自我与他者,同与异,精神与肉体,理想与现实,自由与依赖等等。
恋爱和哲学的一个根本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是作为“爱”的活动,在恋爱或爱哲学中,“爱”并不是一个现成的状态,而是一种追求活动。追求什么呢?追求智慧?追求某个人?追求美好生活?……无论追求什么,首先“追求”是活动的核心。没有“追求”就没有哲学,没有“追求”就没有爱情。所以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因为这个追求似乎成功了,追求的东西“到手”了,似乎不用再“求爱”了而是可以享受幸福快乐的爱情生活了。但问题是一旦你终结了“追求”,自以为到手了,爱情也就走进坟墓了。这就好比智者自以为占有知识,结果是一无所知,爱智者为了不自掘坟墓,就不能停止自己的追求。
说到哲学家所追求的东西,有一个关键词不得不提,那就是“确定性”,追求确定性在整个广义上的古典哲学中是一以贯之的。同时,恋爱也需要追求“确定性”,所谓“海誓山盟”,所谓“以身相许”,都是寻求“确定性”的表达方式。当然,哲学中与爱情中的确定性仍然是对应着的。
第一种典型的方式是在柏拉图式的理想世界中寻求确定性,这就像孩子的童话世界中的爱情,非常纯粹,没有肉欲,具有某种绝对的完美。柏拉图式的对确定性的寻求就是如何不断地挣脱枷锁,从现实世界超越到理想世界中去。这也是一个典型的童话故事的模式:王子与公主要克服各种束缚他们的力量,消灭了一切负面的力量后达到最终的完善,也就是终极的确定性——“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但这个至善世界始终是抽象的和静止的,它不包含任何现实的、可感触的内容,正如童话故事是绝对不会描述这个幸福快乐的共同生活具体而言包含哪些内容,童话世界只包含清晰分明的戏剧形象,而不包含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在柏拉图式的求爱者看来,真正完美的爱只有当“灵魂出窍”之后才能获得。这种爱情的特点就像童话那样,是完美的、悬空的。对于这类求爱者而言,哲学和现实生活是分离的,爱情和婚姻是分离的。就像典型的古希腊男性那样:有一个老婆负责传宗接代,有一个姘妇用来享受性生活,再有一个情人用来在社交场合做伴,然后再有纯真无暇的男童来臆想……身体、精神、家庭、感情、理智等等领域互相分隔。此处婚姻倒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不相干的两件事了,苏格拉底一方面娶了个悍妇为妻,另一方面也可以和男青年进行精神之恋,这并不是苏格拉底脚踩两只船或者移情别恋,而是说这根本就是两个领域的事情——现实中柴米油盐的共同生活根本与爱情的领域无干。这种童话式的精神之恋与现实生活相分离,完全是一个抽象的空洞的追求对象,建立一种爱情关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得到你的身体?不行那太肮脏了。意味着得到名利?更不行了。意味着与你共同生活?那也不对,一方面童话式的爱情根本不考虑如何生活的问题,另一方面童话式的爱情认为即便两人不在一起,爱也是能超越时空的,所以也在于是否共同生活。那么爱情的关系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任何有着现实的可感触的意义的概念都没有办法来描绘那种无限神秘的超越一切爱情。这是一种爱情模式,它所追求的确定性意味着对一切现实的,也就是可变的、不稳定的因素的排除,排除了一切不确定性,当然就达到了绝对的确定性,但这个绝对的确定性究竟是怎样的呢?它是超现实的、不可感的,只能尽量灵魂出窍地来理想这种境界,而现实生活顶多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理想世界是静止的,是没有时间性的,或者说不朽的。于是,柏拉图式的求爱有一种典型的变体,那就是形而上学的模式。它追求的是时空之外的永恒不变的本体。他所追求的“确定性”就在于“永恒不变”。这种模式的爱情也很常见,那就是表现为“海誓山盟”的爱情,期许某种永恒不变的情感,也就是追求“不朽”的爱情。当然,正如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拥有某种形而上学的情结那样,每个求爱者也都或多或少地有着向往“不朽”的情结。追求爱情的永恒当然没错,然而如果说存在着“不变”的爱情,那么究竟不变的是什么呢?能够给出对这种不朽的东西的任何可感触的、现实的描绘吗?——这往往就要回到柏拉图的模式,也就是说,这种不朽的爱是空洞的。当你说你们的爱情永远不会变的时候,这个许诺究竟意味着什么?包含着什么?有些人无疑会被这类不朽的许诺所打动,听到说两人的爱情将是永恒的时候内心就获得确定感。但这种确定感的真实来源却并不会是因为你真正拥有了那个永恒的爱,你没有办法获得明天的爱,而是因为你获得了此时此刻的某种许诺或某种信念。但形而上学家就是认为人能够把握到永恒的东西。
类似这种绝对主义的求爱模式还有一种变体,那就是宿命论的形式——终极的确定性由上帝或者说命运来保证。事实上,也就是通过某种现成的教条来给自己提供确定性。在现实中,求爱者可也能援引“命中注定”、“八字相合”、“门当户对”、“父母之命”、“第一次”等等第三者作为坚实的原则,来提供爱情关系的确定性。
到了近代哲学,求爱者不再是从某个他者出发,而是从自我出发来寻求确定性。于是这样一种自我中心的求爱就更多地要去关注自己,而不是抽象的模式或外部的教条。这种求爱者开始懂得首先去反省自己:我的性格是怎样的,我的爱好是怎样的,我能够做什么,我可能得到什么……这是一种理智主义的求爱模式,但问题是,你的“对象”毕竟并不是你自己的一部分。理性主义者并没有足够正视“对象世界”的异质性,以为做好自己就够了,而要么是忽视对象的个性,要么是把对象一厢情愿地理解为自己的镜像,造成了自己的独断。
另一方面,经验主义则放弃了对绝对的确定性的追求,而承认变化和不确定性,不断地适应对象的任性,最后形成一种“习惯”,此时确定性就成了所谓的“习以为常”。相比于理性主义,经验主义者的求爱就少了些激动人心的宏大叙事,不追求超越的爱情,而信奉“平淡是真”等等原则。
经验主义的相处模式至少有两种,一是博物学式的被动关系,侧重于接受、欣赏和倾听;二是实验科学的主动关系,以自己的性格来拷问和规范对方。
但是将经验主义推到极致,就导致了怀疑主义。因为无论如何,在经验主义那里,“对象”的齐一性或者说统一性是缺乏保障的。确定爱情成了一种日常习惯,但问题是日常习惯随时都是有可能打破的。当一个经验主义者尝到了几次失恋的痛苦后,也许就要变得自暴自弃,放弃了追求。
经验主义倾向于把恋爱的失败归咎于对象的任性和不可捉摸。而先验论首先承认了这一点,也就是说,承认了“她”在根本上是不能被你完全把握清楚的,但爱情的确定性并不是来自于对象世界,而是由我自己赋予的。因此先验论的求爱者会首先反思自己:我感到了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我可以配享怎样的幸福?然后按照自己反省出来的框架标准去寻觅、观察和看待对象。与只注意自我的理性主义不同,先验论的自我只是提供了可能性,而并不能建构出真实的爱情,真实的爱情最终还是来源于对象的刺激;而与只注意对象的经验主义也不同,先验论并不把确定性或不确定性归源于对象,而是自己承担一切。
古典哲学所追求的确定性都是无形的,无论是理想世界还是先验形式,你都看不见摸不着,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什么痕迹。而契约论则代表着一种把抽象的关系固定下来的要求。无论抽象的确定性来源于上帝、天赋、理性还是习俗,当我们用契约的形式把它重申并订立下来,似乎才把握到了实在的确定性。在这些人看来,所谓的恋爱关系或婚姻关系根本上在于确立了某种契约关系。当然,要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确定性,更直接的方式要数功利主义了。当然,契约论或功利主义都是一种附加延伸的形式,其背后的原则仍然是古典的。
反抗古典的浪漫主义则大大降低了理性的地位,而高扬情感的力量,这种求爱者不再费心去反省爱情,不注重去建立确定稳固的关系,不谈论灵魂或精神上的契合,而首先着眼于身体和情绪上的契合。这种态度也并不是说放弃了追寻确定性,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当下的情绪才是确定的。
另外还有历史主义的模式,侧重于追溯过去,梳理记忆,把历史的连续性作为确定性的来源。
现象学的爱情是怎样的呢?现象学追求的是去蔽,换言之,是一种赤诚相对的状态。现象学注重身体和情感,但并不是把身体或情感与理性相对立起来,这就是不能把海德格尔简单地归于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注重情感,注重直觉,但是是把直觉、情感和身体都当做理性的对立面的。而现象学则试图从直觉、情感和身体出发重建理性。这类求爱者和浪漫主义者一样注重肉体和激情,同时也和古典主义者一样注重理性和同一性。
最后还有一种不得不提的,就是女性主义的模式。以往所说的种种追求模式,出发点要么是男性要么是中性,而很少以女性特有的视角来看待爱情的追求。正如整个哲学史基本上都是以男性为主角,典型的恋爱模式也都是以男性为主角的,那么以一种女性立场来追求确定性的哲学可能是怎样的呢?当然,女性立场并不是说如何地女追男,女追男其实是颠倒了男女双方的立场。用准确的术语来表达,所谓男性模式就是攻方模式,而女性模式就是受方模式。具体到个别情形中时,女人也可以当攻男人也可以当受。总之,传统哲学的追求一直是以某种攻方的逻辑展开的。
至于我自己的追求模式,关系主义也好,游戏哲学也罢,都远未成型,暂时就不多说了。
最新评论
- 古雴2010-02-13 01:45:51看见B同学转帖以后有人问黑格尔,正好补充一下。我的这个梳理完全是粗线条的,如果再具体到个别的哲学家那里,应该能够发现一些有趣的情况。
那么比如黑格尔的确定性追求凭借的是所谓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相应地,黑格尔的爱情简单来说就是“否定之否定”或者说“正反合”,即先要否定自己,忘我地投入到对方之内,最后成就自己,这样一个“正—反—合”的过程。网上也容易搜到黑格尔本人对爱情的论述,就是这么一套东西~这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求爱模式了:先肯定自己,然后否定自己从而完全投入到对方之内,最后在双方和合之中达到重新的自我肯定。 - unic2010-02-21 22:29:43 匿名 210.77.59.5到了近代哲学,求爱者不再是从某个他者出发,而是从自我出发来寻求确定性。
······的确,从这点看近代相比于之前的变化很对。
另外还有历史主义的模式,侧重于追溯过去,梳理记忆,把历史的连续性作为确定性的来源。······历史主义和历史决定论是什么关系?
我想问的是
1、爱情为什么会是一种对确定性的寻求呢?
2、我对先验主义基本没有感觉过。能否按照本文思路再展开讲讲先验主义。特别是针对下面这段的“可能性”与“承担”。—-
“与只注意自我的理性主义不同,先验论的自我只是提供了可能性,而并不能建构出真实的爱情,真实的爱情最终还是来源于对象的刺激;而与只注意对象的经验主义也不同,先验论并不把确定性或不确定性归源于对象,而是自己承担一切。”
3、我对现象学的观点也基本没感觉过。能不能说说它做到以下这些点是如何可能的?
“而现象学则试图从直觉、情感和身体出发重建理性。这类求爱者和浪漫主义者一样注重肉体和激情,同时也和古典主义者一样注重理性和同一性。” - 古雴2010-02-22 11:11:33历史主义和历史决定论是相对立的,历史决定论认为在历史之上有着某种决定着历史走向的超验规律,而历史主义主张一切都是历史的,没有什么超越于历史之外的东西。
不能说爱情是一种对确定性的寻求,就像也不能说哲学是“爱确定性”,哲学是爱智慧、寻求智慧,但在任何一种寻求之中,会带上确定性的寻求。就像你要去追一只球,光是碰到它总还不觉的是追上了,非要把它牢牢捏在手里,有这种确定的实感才满意。类似地,不管你是追一只球也好,追一个鸡蛋也好,追一只小鸡也好,都免不了带有这种对确定性的渴望。追求爱情和追求智慧中对确定性的渴望也会以特定的方式表现出来。
先验哲学的自我反思是批判性的而不是建构性的,理性主义认为通过自我反思就能够建构出知识,先验论认为不能,知识总是从经验里来的,而自己的先天的认识能力则提供了知识的可能性,就是说你可能得到怎样的知识,不可能达到怎样的知识,这是可以通过自我反思来了解的,但最终来说知识究竟是怎样的,还得靠你去经验考察。但传统的认为知识来自经验的人认为经验世界是客观确定的或者是变动不居的,而先验论认为确定与不确定、变与不变等等这些性质,都不是世界“自身”所具有的,而是由人的认识所赋予的。
至于现象学的观点,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我们可以反问一句:把头脑与身体、理性和情感对立起来又是如何可能的?我们似乎理所当然地把理智和情感看作对立的两面,但这种思维模式并非理所当然的,这是西方哲学的传统,而在东方本来并没有这样鲜明的对立。
情感和身体确实总会阻碍理智的运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对抗的,就好比空气总是对飞行造成阻力和干扰,但真相是空气恰恰是飞行的基础,没有空气就根本飞不起来。情感诚然总是妨碍理性、干扰理性,但真相是没有情感就没有理性。现象学从情绪、直觉和身体中寻找理性何以可能的根源。 - 晓丽2010-02-24 11:32:09 匿名 166.111.126.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