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传记——科学仪器史的方法和意义

器物传记——科学仪器史的方法和意义

今天例会讨论了科学仪器史的范式问题,我讲了一些看法。在这里讲全一些。

目前而言,科学仪器史似乎并没有形成比较统一鲜明的研究范式,关于这一点,吴老师似乎倾向于认为,针对个别仪器的研究是整个科技史学术研究的“初步阶段”,仪器和手稿、文物等原始史料一样,是历史研究的基础。但通过进一步研究,我们从这些基础素材上面得到的研究成果最终还是要形成一些论题,进入学术同行的争议空间。

这一进路当然是存在的,一般而言,存在一条从历史材料、历史叙述到历史论题、历史理论的“上升”路线。但是我认为,当我们把“科学仪器史”单独拎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科技史门类时,它也有另一种立场或路线,或可以称作下降路线或者汇聚路线。科学仪器史就是汲取各种已有的编史学、史论、通史等方面的现成成果,最后“落实”到对某一器物的记叙上头。这一器具本身成为仪器史研究的聚焦点——而不再是以问题为聚焦。

这就意味着“器物”本身在学术研究中的地位“反客为主”。举例来说,一篇关于某仪器的研究文章写出来,我们总是要问,这篇文章有什么学术价值?解决了什么学术问题?按照传统的理解,我们总是要千方百计做一个“拔高”的辩护:比如这一仪器的发明是有代表性的,体现出当时怎样的社会背景或思想前提,甚至对于我们当下的科技政策有怎样的借鉴意义……但现在我们可以反过来问:思想史方面已有的研究背景能为我们解读这一仪器提供哪些启发?社会史方面的编史学争议对于讲述这一仪器而言有何助益?那些大的学术理路和学术争鸣能够给关于这一仪器的故事增加哪些情节?

作为一种独立研究领域的“科学仪器史”,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反理论化、反体系化的特点。它不再从理论和问题出发,界定自己的“研究意义”,而是从实际的器物出发,就确立自己的意义了。

当然,我们马上发现,这里似乎陷入一个循环。因为一件器物的研究意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伽利略的望远镜有重大的研究意义,首先是因为伽利略在科学史上意义重大,这样说来似乎器物还是没有独立的研究意义,还是要诉诸一个更高的问题意识。

当然,追问的循环也还可以继续下去,伽利略为什么意义重大呢?部分就是因为它改良了望远镜并通过望远镜进行了许多重要研究。这些研究最终塑造了现代科学,而现代科学又最终改造了物质文明,促成了大量新器物的生产。器物、人物、话语、理论——它们的意义总是互相成就、互相缠绕的。所以我说“从器物出发确立研究意义”,指的当然不是一个绝对的端点,而只是一个暂歇的节点。我们可以暂时驻足于器物之前,把研究和讨论都限制在它的周围,而不急于去考虑拔高或延伸。

器物提供了一个研究论域的中心,提供了一个解说和争论的焦点。

这样的器物被当作拉图尔意义上的“行动者”来看待。所谓行动者,它不是完全被动的、依附的、从属的,而是有某种能动性和独立性的。如果器物的意义总是需要由器物之外的某个价值尺度或理论框架才能解说,那么这始终还是人在自说自话。“让器物说话”的前提是让器物站到舞台中央。虽然“话”总是人类的语言,但当人类不是参照某种自以为是的理论或目的来说话,而是围在器物周围自由地说话时,当我们让话语附着在器物之上,而不是让器物附着于话语之上时,“器物说话”才变为可能。

器物“说”出的话未必总能让人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有时候它会说没什么指向性的废话,有时候它会悖逆人的预期。例如,器物有时可以作为范例,但经常有成为例外,和当时的社会趋势并不吻合。正因为存在这些很难拿来延伸、拔高的废话、反话,器物之“话”才成为某种独立的声音。

当然,没有绝对的独立,正如“人”也是一样,某个独立的人物同样也有其社会背景和思想前提,但同样也会有废话、反话。在这里,以器物为中心的历史和以人物为中心的历史是一致的,在历史研究中,器物获得了类似于人物的地位。

所以,与“仪器史”的“范式”最接近的,与其说是“科学社会史”、“技术史”、“物质文化史”等等,不如说是“人物传记”。为仪器写史,类似于为器物立传。对于不同的人物来说,有人社会活动广泛,有人宗教信仰虔诚,有人思想成体系,有人擅长行动而非思考……对于不同的人物,我们有可能动用社会史、思想史、政治史、宗教史、经济史等不同领域的研究资源,而不能一概而论。

另一个类似之处在于,人物传记的研究意义也未必是理论的、由问题意识引导的,而可能是私人的、审美的——我觉得这个人的人格特别光辉,或者这个人的做派非常有趣,总而言之,这个人“有意思”,那么他就值得研究。仪器史也是一样:有趣、精美、别致、好玩……都可以是研究的理由。而私人理由还多了一项:“缘分”——我们正好收藏着这件仪器。当我收藏着它,而且舍不得丢的时候,研究它的理由就已经足够充分了。

当然,在学术界,一项研究的理由或意义不仅是为了自我交代,更重要的是为了吸引同行和读者的注意。但就和人物的丰富性一样,器物本身就提供着吸引力。科学仪器史研究和科学博物馆是最搭配的,科学博物馆好比是一幕舞台,把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人串联起来,形成一幕引人入胜的演出。而博物馆把一个一个独立的器具串联起来,形成一场引人入胜的展出。舞台的整体性和个体的独立性并不矛盾,反而一个好的舞台更能够突显每一个人物的独立性格。

我其实对科学仪器史没啥研究,不清楚我的这些观点是新颖的还是老生常谈。有兴趣的同学欢迎帮我完善,可以合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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