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通史讲稿11:炼金术与科学革命【下周课堂讨论】

科学通史讲稿11:炼金术与科学革命【下周课堂讨论】

上次课我们讲完了到牛顿为止的力学革命。哥白尼的天文学革命所引发的物理学问题最终由牛顿力学来解决,但牛顿力学本身暗含着某种偷梁换柱的概念变革,自然与人工的区分、内在性与外在性的区分、物理学与机械学的界限,最终被打通了,“力”的概念的引入最终偷换了人们对“原因”的寻求。我们说到牛顿力学在名称上是偶然的,我们完全也可以有恩培爱学、张三逗学之类的任何东西,F=ma可以换成L=mb等任何符号,在计算和预测方面牛顿力学与“力”这个词汇无关。但在科学史的发展上,“力”这个概念扮演了这一角色并不是完全偶然的,这是因为力这个概念所蕴含的拟人化意象和与原因概念的联系。

原因概念的变迁以及机械自然观的兴起对于理解科学革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可惜上次课来的同学太少了,希望没来的同学在课后也能补一下,这部分内容可能相对比较难理解,有什么困惑或疑问我们可以讨论。下次课我就准备安排一次专门的讨论课,讨论的主题不妨是古今科学的异同,但也可以提出任何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或见解,希望同学们尽量出席。讨论课与我们平时的课后的提问环节不同,课上大家提问主要是针对我,而讨论课大家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也可以提出问题,但并不是由我首先回应,而是由其他同学自由参与来回答。每位同学都要发言,这也是作为平时成绩的一个环节,实在来不了的事先请假。

另外期中的读书报告已经写好的可以尽快发我邮箱,我在下次讨论课上也可能做一些评讲。

 

 

今天我们讲炼金术传统,或者说术士传统。如果说从哥白尼到牛顿的天文学—物理学传统是科学革命的主线,那么炼金术就是支线了,但这并不是说这条线可有可无,只是因为这条线索最终输给了机械论,而且其主要环节在现在已经被视为伪科学乃至反科学的成分,所以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主流的科学史叙事之外了。但是如果我们把科学家的精神气质、习惯风俗和观念方法等层面看得比具体的一条一条定律和事实的积累更加重要的话;或者如果我们试图回到科学革命时期的历史语境,从当时的视角而不是今天的价值观来取舍的话,那么我们就无法忽视炼金术。

 

 

 

炼金术有悠久的历史,但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久,西方比较明确的炼金术传统可以追溯到希腊化时期的埃及(也就是托勒密王朝),后来和中国的金丹术都传入阿拉伯世界,最后在公元11世纪之后通过西班牙传入拉丁西欧。炼金术传统真正繁荣起来,还是在中世纪中晚期的欧洲了。

被称为万能博士的罗吉尔·培根(1214–1294)就对炼金术高度评价。我们之前没有讲罗吉尔·培根,其实这个人很重要,我们不要把他和三百多年后讲归纳法的弗朗西斯·培根相混淆。但这两个培根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被誉为实验方法的先驱者,但其实这都不太确切。弗朗西斯·培根宣扬的归纳法更多的还是强调观察和记录,而罗吉尔·培根使用的“实验”一词基本上就是“经验”、“体验”的意思。

但说他与实验方法完全没关系也不见得,罗吉尔·培根的确强调实践活动对求知的重要意义,并且认为人工物能够与自然物相媲美。

我们知道古希腊哲学家作出了自然物与人工物的区分,自然物有其内在的原则,而人工物只是外在的模仿。而这个模仿活动做得再精致也还是与自然物不一样的,好比说画家笔下的树再逼真也不能是真树。但这是自然哲学家的看法,而炼金术传统则蕴含了颠覆自然物与人工物界线的倾向。炼金术士不像自然哲学家那样贬低手工技艺,反而认为手工技艺有可能重现、加速甚至超越自然的过程。

罗吉尔·培根就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认为由于术士的精细而巧妙的提炼,通过炼金术得到的黄金要比天然生成的金更加纯粹,更加和谐,因此更加有利于人的身体。他认为炼制出来的和谐的金,或者说“哲人石”,是包治百病的万用灵药,能够让人延寿数百年。

比如酒精似乎就是某种超越自然的人工产物,精炼的酒精是一种可以燃烧的水,它把两种在自然中“水火不容”、完全对立的元素融合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一种超越自然的技艺吗?酒精也被认为具有某种非凡的和谐,因此也被称作生命之水,被一些炼金术士认为是一种神奇的万用药剂。

 

 

 

 

 

至于所谓“哲人石”,历来都是炼金术士的终极追求,不同人对它是什么有不同的传说,一般认为它是某种红色粉末,也有人认为它根本没有实体,而是经过精神升华的人本身。无论如何,一般认为“哲人石”能够点石成金、长生不老。

传说中世纪炼金家尼古拉斯·弗拉梅尔(Nicolas Flame,1330-1417)就得到了哲人石,并让他和他妻子长生不老。还有其它一些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见证哲人石的传说。

当然我们现在听起来感觉这都是在胡扯,但也许长生不老的确离谱了点,点石成金这件事情其实听起来并不是那么荒谬。本来大多数金属就是从矿石里头提炼出来的嘛。既然石头里能提炼出铁,为什么铁里头就炼不出黄金呢?相比石头与铁,铁与黄金难道不是显得更加接近么?

 

 

 

罗马教廷对当时流行的炼金术的态度是颇为矛盾的,许多教皇和主教都对炼金术感兴趣,传说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曾经通过炼金术积累财富,但也正是他在1317年下诏禁止伪造金银。也有不少学者对炼金术发起质疑,但无论如何,炼金术传统还是在不断发扬光大。

在1330年彼得鲁斯·博努斯(Petrus Bonus)写作《昂贵的新珍宝》一书为炼金术辩护,他认为炼金术既是自然的又是人工的,炼金术士借助技艺并在神的意志的指导下让金属嬗变。所谓嬗变就是说把贱金属变为贵金属,不是简单的提炼,而是性质的变化。

博努斯认为炼金术士让金属嬗变就好比医生给病人治病、园丁给植物嫁接,虽然是一种技艺,但同时也并非违背自然。至于用微量的红色粉末就可以让大量贱金属嬗变为黄金,这也并非难以想象。公元3世纪的埃及炼金家苏西莫斯(Zosimos)就解释过:“正如一小块酵面可以使一大堆面团膨胀发酵一样,一点点的金也会使整个物质发酵”,中世纪炼金术士也引用了这一比方,甚至有时候哲人石也会被称作“酵素”。

发面

 

 

 

炼金术士也的确能够炼制许多“自然物”,例如卤砂(氯化铵)、铜绿(碱式碳酸铜)等,人们发现由炼金家合成的产物与天然环境中提取出来的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炼金术士相信他们的技术成功地重现并催化了这些物质在自然中形成的过程。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炼金术也是一种自然哲学,他通过对自然过程的人为再现,用自己的双手去体悟自然的奥秘。所以尽管不被主流的哲学家承认,炼金术士也往往以哲学家自居:咱们可不是为了黄金而炼金,而是为了追求智慧。

 

 

 

 

这种升华为哲学的炼金术传统在文艺复兴之后日趋显著。关键在于赫尔墨斯主义的兴起。

在1462年,费奇诺正准备着手翻译柏拉图对话集,这时候他的赞助人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di Giovanni de’ Medici,1389-1464)过来找他。话说科西莫是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的美第奇家族的大人物,美第奇家族从14世纪一直到17世纪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整个文艺复兴几乎就是美第奇家族的家族史。我们记得伽利略后来也是由美第奇家族资助的。这个科西莫在佛罗伦萨是事实上的统治者,他对学术很热衷,建立了一个“柏拉图学园”试图让佛罗伦萨变成新时代的雅典。

当时科西莫发现了一份包含《赫尔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前14篇的希腊文手稿,他就找到费奇诺,让他赶紧停下手头的工作,翻译赫尔墨斯文集,因为他感觉赫尔墨斯比柏拉图更加伟大。

赫尔墨斯文集在1471年出版,到16世纪中叶已印行24版并被翻译成意大利文、法文、荷兰文、西班牙文等等,“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之名就此流传开来。在中世纪赫尔墨斯的名字也偶而被学者提及,但影响没有这么巨大。除了从希腊文文献中翻译过来的之外,同时也有许多托名赫尔墨斯的占星术、炼金术等文本流传。

所谓“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是因为赫尔墨斯被认为是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最伟大的祭司和最伟大的国王。费奇诺认为赫尔墨斯是与摩西同时代的人物(公元前13世纪了),代表着最古老的智慧传统,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也是赫尔墨斯秘传传统的后辈。

其实在17世纪就有学者从从语言学方面判断赫尔墨斯文集并不太老,是在柏拉图之后写成的,但也并没有扼制赫尔墨斯的影响力。

赫尔墨斯主义大致表现出某种万物有灵思想和灵知主义倾向,强调通过某种不可言说的精神直观把握自然事物的隐秘知识。

 

 

 

 

赫尔墨斯主义和同时流行的卡巴拉秘教传统,与炼金术传统糅合到一起,形成了某种独特的文化氛围,炼金术升华为某种灵性的活动,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灵魂。

在卡巴拉秘教中有一套解读圣经密码的方式,他们认为《创世纪》的文本中蕴含着上帝创世的秘密,需要通过特定的方式解开,例如一组单词中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组成新的单词;或者把每个字母对应一个数,排列数值寻求含义;又或者通过对字母进行移动和换位形成字谜……这种“文字炼金术”与实践的炼金术相对应,前者通过研读上帝的言说,后者通过研读上帝的作品,以求把握创世的秘密。

 

 

 

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远不限于炼金术士。我们之前讲过的哥白尼、布鲁诺、开普勒到牛顿,都或多或少受到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

我们提到布鲁诺身上的赫尔墨斯主义最为强烈,以至于他干脆反对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了,认为基督是个魔术师而不是什么救世主。但一般来说当时的科学家虽然或多或少持有与主流神学相异的观点,但并不认为赫尔墨斯主义是与基督教相抵触的。

我们提到开普勒年轻时对行星数目为6感到困惑,他认为数字7是个好数字,这也是当时神秘主义传统的时尚。炼金术士也认为金属总共有7种。后来的牛顿通过棱镜实验,把日光分解为7色,背后也有数秘主义的因素。我们知道彩虹的色谱是连续的,其中究竟有几种颜色怎么说都行,事实上根据牛顿的手稿,他最初的记录就只是5种颜色,发表时才凑上两种变成7色。另外,牛顿个人喜爱深红色,他的房间也把墙壁刷成红色,这是因为红色是传统上哲人石的颜色。

吉尔伯特(1544-1603)的《论磁》研究了各种磁力和静电现象,而他其实也持有某种泛灵论的思想,磁现象被认为是法术的最好例证,吉尔伯特认为磁就是某种灵魂,而且是某种比人的灵魂更高级的灵魂,因为人的灵魂经常被感官蒙蔽,而磁铁从不会受骗。吉尔伯特认为地球是一个大磁体,意味着地球拥有自己的灵魂,因此地球是会运动的。

 

 

赫尔墨斯主义传统也影响了现代早期科学院的形成。

在17世纪初两本小册子在欧洲流传,分别是《玫瑰十字会传统》(Fama Fraternitatis)和《玫瑰十字会信条》(Confessio Fraternitatis),描绘了一个秘密社团的理念和宗旨。这些理念就是赫尔墨斯主义的产物,玫瑰就是炼金术的象征。玫瑰十字会以一种宗教热忱呼吁一种理想的科学社团。

传说中培根、笛卡尔和牛顿等都是玫瑰十字会的成员,但现在的考证一般认为玫瑰十字会在当时并没有实体组织(也许它真的太过秘密而未曾泄露?),尽管如此,玫瑰十字会的影响非常大,许多学者在公开发表的作品中都表达了想要加入玫瑰十字会的热切愿望,或者自发为玫瑰十字会辩护。

无形学院先于有形学院,这种对学术共同体的认同感促使了许多实际的科学社团的诞生,包括后来的英国皇家学会,被认为是在玫瑰十字会的影响下成立的。虽然以皇家冠名,但其实它是在十几位科学家自发组织的基础上建立的,这些科学家在不固定的场所聚会交流(比如咖啡馆),当时就被称作无形学院,而这些科学家中许多都明显受到玫瑰十字会纲领的影响。

 

 

 

伽利略所在的“山猫学院”也非常出名,山猫学院又被翻译为猞猁学院或音译为林琴学院,为什么叫“山猫”呢,我们容易看到的解释是说鉴于山猫的敏锐观察力而取名,比如下图摘自科学松鼠会的一段漫画。但他们就是直接忽略掉背后的神秘主义元素。事实上“山猫”一词取自当时流行的一本书叫《自然的法术》)(Magia Naturalis),其序言中提到“要用山猫一样的眼睛来观察自然”。

 

猞猁学院

 

 

 

另外早期的所谓空想社会主义或乌托邦著作,例如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安德里亚的《基督城》,包括培根的《新大西岛》,都有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

在“太阳城”里城市被设计为以太阳为中心的十字环形,以汇聚太阳和行星的力量。管理者以赫尔墨斯的名义施行法术。

 

 

我们回到炼金术。在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下产生的可能是最著名的一个炼金家就是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493-1541)。

帕拉塞尔苏斯全名菲利普·奥里奥卢斯·特奥弗拉斯图斯·波姆巴斯图斯·冯·霍恩海姆,因为他要超越罗马时期的著名医生塞尔苏斯,所以自称帕拉塞尔苏斯,帕拉是超越的意思。

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职业不是一个炼金术士,而是一个医生。但他对炼金术的理论有深刻的阐发,建立了在整个科学革命时期与机械论哲学分庭抗礼的“化学论哲学”,并把炼金术思想融入医学。他相信医师用药去净化人的身体这件事情与炼金术士用火去净化金属是一样的。

 

霍恩海姆动画片《钢炼》里的“父亲”就叫冯·霍恩海姆

 

 

帕拉塞尔苏斯在1527年治愈了巴塞尔的著名出版商弗洛本,随后被任命为巴塞尔的市政医生,从而有权在大学讲座。他的性格非常张扬,藐视权威,他不用拉丁语而用瑞士德语讲座,经常有惊人之语,还把阿维森纳的《医典》和盖伦的著作放在铜盘里用硫磺和硝酸钾公开焚毁。最后激怒了许多人最后被赶出大学,然后流浪到另一个地方,再重复类似的经历……

他言辞激烈地批判传统的经院学者,比如他说“你们懂得什么……你们懂得的不过像痢疾粪便上的一只西班牙苍蝇一样多!”“你们这些卑躬屈膝、卑鄙无耻的诡辩家,你们把我这个神秘世界的君主看成仅仅是一个不学无术、愚昧无知、挥霍浪费的江湖医生”

他强调求知不能固守传统,而要走出学院、不耻下问:“医生不应只依赖于其学派教给他的知识,而应了解老妪、埃及人以及诸如此类人的说法;因为在这些事物上,他们比所有学院派更有经验。”他的格言是:“学习再学习,追问再追问,不要觉得难为情”。

他的追随者,丹麦御医塞韦里努斯说得更加动情:“卖掉你的土地、房子、衣物和珠宝;烧掉你的书本,为你自己买双结实的鞋子,到山林中去旅行;探索那些峡谷、沙漠、海洋和地球的最深处;记下各种动物、植物和矿物的不同特征——去向农夫学习关于天空和地球的知识,不必感到难为情。最后,买来煤炭,建起炉灶,点起炉火。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关于事物及其属性的知识。”

 

 

不同于机械论者把上帝看作一个用圆规创世的几何学家,化学论哲学把上帝看作一个炼金术士,他通过“提取、分离、升华和结合”等炼金过程创造世界。

而这个宇宙好比是一个大坩埚而不是一架大钟表,例如地球上的火山和雨水正是通过“蒸馏”的过程让水循环。

机械论哲学只承认物质粒子之间的外在的碰撞关系,而化学论哲学认为万物有灵,事物之间能够互相感应。炼金过程不只是物质粒子之间的碰撞,更要求天时地利人和。

帕拉塞尔苏斯学派的“武器药膏”例示了一种超距作用的理论,帕拉塞尔苏斯的追随者认为把药膏涂抹在伤人的武器上(而不是人的伤口上)能够治愈伤痛。

化学论哲学认为人体这一“小宇宙”与“大宇宙”相呼应,帕拉塞尔苏斯说道:“你应当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存在于人之中,并且意识到,天穹在人的内部,天穹连通其身体行星和恒星的伟大运动产生了呼气、相合、相冲等你所理解和所谓的这些现象。……(天文学知识)教给你关于身体天穹的知识。……你知道地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给人出产果实。根据同样的逻辑,身体存在也仅仅是出于同一理由。于是,从身体内部长出各种食物以供属于身体的肢体所使用,肢体就像地球的果实一样生长。”(《重构世界》)

 

化学论哲学 机械论哲学
炼金家创世,化学过程 建筑师、圆规、几何学
宇宙大坩埚 钟表宇宙
万物有灵、内在作用 机械粒子、外在碰撞
小宇宙↔大宇宙 人是机器

 

 

 

帕拉塞尔苏斯潦倒一生,但他的学说造成了巨大的反响,激励了大量追随者。比如德国医生阿格里科拉(1494-1555),受帕拉塞尔苏斯影响对矿物感兴趣,系统地研究采矿,被誉为矿物学之父。

又比如比利时贵族范·赫尔蒙特(Van Helmont,1579-1644),他受到帕拉塞尔苏斯影响,但在一些问题上有自己的看法,比如他根据《创世纪》中的创世顺序,否认天体对人产生直接影响。进而,根据《圣经》中“神说,众水之间要有穹苍,把水和水分开”,坚持水是惟一的元素。

他还设计了一个实验来证明万物源于水,那就是著名的柳树实验:

“我之前准备了一个陶器,放入200磅在火炉中烘干的土,浇上雨水湿润后在其中植入5磅重的杨柳枝干;5年过去了,柳树从土中长出来,重约169磅3盎司。每当有需要的时候,我都只用雨水或蒸馏水来浇灌陶器。柳树很大,植于土中,为防止空气中的灰尘混入土中,我用一块马口铁盖住陶器口,在上面钻了许多小孔。我没有记录过去四个秋天里掉落叶片的重量。最后,我再度将陶器里的土烘干,发现同样是200磅,少了约2盎司。因此,那164磅的木材、树皮和树根皆只因水而产生。”(《重构世界》)

讨论实验科学的历史无论如何都不能略过这个实验,虽然从现在看来这个实验漏洞很多,但这确实是一项精心设计的定量实验,其中蕴含了定量研究、守恒原则、控制变量等现代的实验思想。赫尔蒙特相信“任何东西都不能被自然力或技艺所消灭,也不能被创造出来”,某种守恒的存在是进行定量实验的前提。

赫尔蒙特重视定量计算,他不但善于使用天平,据说还有一个有15个单位的温度计。

虽然重视定量,但他和一般的炼金术士一样,都鄙视逻辑论证意义上的数学,他认为“逻辑是自然知识的敌人”。

他还区分了空气与各种不同的“气体”,并取混沌的意义给气体命名(gas)。

赫尔蒙特以火术哲学家自居,秉承帕拉塞尔苏斯的传统,把炼金术视为哲学研究的方式。

赫尔蒙特自称用哲人石把汞变成纯金。他报告说他炼出的“哲人石”是一种很重的藏红花气味的橘红色粉末,这些粉末把两千份水银变成黄金。

 

 

 

下一位重要的炼金术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波义耳(Robert Boyle,1627-1691)了。波义耳一般被认为是化学成为科学的标志,这有一定道理,但往往也存在某些误会。波义耳虽然以“怀疑的化学家”自居(《怀疑的化学家》(The Sceptical Chymist),出版于1661年),但他“怀疑”的对象并不是炼金术,而是传统炼金术里的元素理论(还有科学史家认为波义耳的功绩是确立了化学元素的理论,这就是完全搞错了)。

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认定土、水、气、火为四元素。而帕拉塞尔苏斯反对四元素说,提出了三元素(或者说三原则或三基质),那就是盐、硫和汞。其中盐代表肉体,对应于强度、外形;硫代表灵魂,对应于可燃性、颜色、气味、汞代表精神,对应于金属、可溶性、烟雾。帕拉塞尔苏斯演示说,树枝燃烧时,产生灰(盐)、火(硫)、烟(汞)。

但波义耳表示质疑,他承认燃烧树枝产生盐、硫、汞,但蒸馏树枝的时候产物完全不一样了,产生出油、精和水。既然用不同的手法分解出来的东西不一样,凭什么说其中某一些是基本元素?

波义耳虽然反对传统炼金术士的元素理论,但他仍然更多地是一个炼金术士。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社会活动家,关注道德和精神领域,直到他从炼金术士乔治·斯塔基(Starkey,1628-1665)那里了解到范·赫尔蒙特,才开始转入炼金术和化学研究。他声称观察到若干次成功的金属嬗变,他还曾向牛顿透露过一份神秘的红土配方,号称能够把贱金属变成黄金,但牛顿试来试去不成功,在波义耳死后还专门写信给他的遗产管理者索要配方的原始版,想看看当年是不是波义耳说漏了什么。

无论如何,在当时,化学的概念基本上与炼金术还是区别不大,直到18世纪才彻底剥离开来。

如果说波义耳仍然在某种意义上是炼金术到化学的转折点,那么关键就在于他放弃了传统的化学论哲学,而是把机械论哲学植入到炼金术传统之内。波义耳,以及深受波义耳影响的牛顿,都以微粒的分合与运动来解释物质的嬗变,从此炼金术传统中的万物有灵思想被逐渐祛除,科学革命的化学论支线趋于断绝,

 

 

 

 

最后要讲的当然是“最后的炼金术士”牛顿了。

牛顿是一个大炼金术士,这一点从来不是个秘密,但自从牛顿死后——这时候启蒙时代正在拉开帷幕,炼金术的名声也已经变臭了——学界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牛顿的炼金术手稿,把牛顿塑造成伟光正的科学理性形象。这批手稿长期被当作没有价值的部分被封存。直到1936年,这部分手稿终于被拿出来公开拍卖,著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拍下了其中的小半部分,并着手研究,最后在1946年皇家学会纪念牛顿诞辰300周年的时候发表了奇文“牛顿其人”,还原了牛顿的这一面相。

凯恩斯说道“牛顿不是理性时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后一位魔法师,最后一位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最后一位像几千年前为我们的智力遗产奠立基础的先辈那样看待可见世界和思想世界的伟大心灵。艾萨克·牛顿,1642年圣诞节降生的遗腹子,是最后一位可以接受博士朝拜的神童。”

 

 

有些不愿意相信牛顿的炼金家面相的学者试图强行为牛顿辩解,比如说牛顿玩炼金术只是物理学研究间隙的一些消遣而已,或者牛顿只是把炼金术当作化学实验的练习等等。但实际上牛顿对炼金术的兴趣是全面而热忱的。甚至有些时候我们不禁要怀疑物理学研究才是牛顿在炼金术研究间隙的消遣。

牛顿的助手威金斯曾经描述过牛顿对炼金术的痴迷:“他对他的研究如此专注而认真,以至吃的非常少,经常忘了吃饭……睡觉也很少,有时…只躺四五个小时。……炉火日夜不熄。当我忙于它事时,他却整夜工作,直到完成他的化学实验”

牛顿41岁时头发就变成灰白色,他自嘲说是水银实验做多了,以至于吸收了水银的颜色。

牛顿和波义耳一样,试图用微粒论哲学解释嬗变,但牛顿的微粒论比波义耳更加灵活一些,微粒除了具有大小、形状和运动这几项机械性质之外,还拥有质量和相互作用力。这种超距的相互作用力的概念在1675年前后就在牛顿的炼金术研究中确立了。

我们上次提到,牛顿在机械论传统中引入了“力”的概念,这是其他机械论者难以接受的,机械论学者只承认粒子的外形和外在的碰撞,不承认这种内在的力和幽灵般的超距作用。但这种超距作用在炼金术传统下却很容易接受。或许正因为牛顿的机械论不够彻底,对炼金术传统有更多的容纳,才能够引入“力”的概念。

 

 

与他在物理学领域热衷于争抢优先权不同,牛顿生前很少公开发表其炼金术文本,但这并不是因为牛顿感觉炼金术不登大雅之堂之类的原因,恰恰相反,牛顿对炼金术研究非常郑重。在1675年,波义耳宣称他制得了一种优越的“哲人汞”,但拿不定主意是否把制备方法公开出来,他征求同行的意见,牛顿特意写信给他,牛顿表达了三层意思:首先,牛顿怀疑这种哲人汞的性能是否真那么厉害;其次,牛顿建议在充分认识到这一方法的社会影响并保证其无害之前不要发表;最后,他认为哲人汞只是炼金术在追求真理道路上的第一个环节,此,暂不公布哲人汞制作方法而继续探讨更深奥的真理,就一位哲人而言是一种明智之举。(参考袁江洋:“牛顿炼金术:高贵的哲学”)

物理学家和炼金术士的双重形象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牛顿,根本不是像某些传统教科书所说的那样,牛顿到了晚年糊涂了,一失足就信了宗教,搞起了炼金术。炼金术自始自终都是牛顿生命的一部分,同样地,炼金术传统也自始至终都是整个科学革命历史的一部分,这两条线索有冲突也有互补,因此科学革命既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累积过程,也不是简单的理性战胜迷信、科学战胜魔法的理想化的童话故事,这种多重面相的交织恰恰构成历史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们的科学通史不只是要罗列科学的“结果”,更试图重现科学的“历程”。

 

 

延伸阅读

玛格丽特•奥斯勒:《重构世界

彼得·马歇尔:《哲人石:探寻金丹术的秘密

汉斯-魏尔纳·舒特:《寻求哲人石:炼金术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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