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与棋奕

交流与棋奕

时而有人以不同的方式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交流中,我是如何看待或处理对话双方的地位关系的。比如说,与师长交流时是否不得不对其仰视,或者说相应地,与后辈交流时是否不自觉地要居高临下?尤其是近来一些与我交流的师弟师妹,难免会有这样的矛盾:他们期待某种平等的对话,不愿意总是处于弱势,但是想要在交流中抵过我的强势看起来也并不容易,那么怎么办呢,问题出在哪里?一种常见的解释是,自己思考不足资历不深阅读贫乏等等,于是似乎要回家修炼几年再来与我交流才好。对于这样的想法,我早已表达过反对意见:尽管说学术的积累从根本上说总是靠个人的修炼,然而“交流”是一种活的关系,它是需要靠不断的投入而得以维系的,交流一旦中断,再要连系起来就更加困难。

除此以外,另一种合理的解释是将问题归咎于某个对话者,比如是不是我过于高傲,过于目中无人,或者温和点说,是不是我在潜意识里俯视着对话者,把他/她看作一个需要提携的后学?又或者说,是另一位对话者缺乏自信,底气不足?

这些解释若要追究起来,也许都没有错。我并不想辩称我在任何交流中都不会采取某种俯视或仰视的态势,而不是如理想的情况那样——平等对视。而且,在我看来,在交流中这些“不平等”的态势是极有必要的,“仰视”的态势有利于聆听和感受,而“俯视”的态势有利于倾泻和抒发。正所谓“因势利导”,在交流中必须建立起恰当的“势”以引导思想和表达,让它们活泼地流动,这样才显出交流的意义。若是自始自终是平等无差的态势,那就是一潭死水了。

平等是交流的前提而不是结果。关键在于,不能把“势”视作死物,所谓的“平等”只是交流的起点,而不可能是交流的背景,在交流的过程中,双方的势态将会时时变化,最终的态势也许仍然是平衡态势,也许是互相胶着难分难解,也许是一方中途退出,也许就是一方完全凌驾于另一方之上……这种在活的交流过程中的态势变化恰恰是交流的乐趣所在。

对于认真的学术交流,用弈棋来类比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在开局时,对话的双方应占据一种平等或者尽可能平等的态势,如果这是一场(男性式的)自发的交流而不是为了某些功利目的而进行的较量,那么“平等”这种约定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诉求,因为自信的参与者必定要诉求一种平等的开局,这样他最后的胜利才可能被看作一种荣耀。

不过鉴于某些棋戏(交流主题)本身的特殊性,预先造成了双方起手时态势的严重不平等,例如五子棋,先手方就占据压倒性的优势,甚至于注定了必胜的局面,那么就需要通过某些进一步的自发约束来限制先手方的优势,例如设置“禁手”。比如说在某些前辈对后辈、专家对外行的交流中,由于可想而知的因素,使得“先手方”的优势过于明显——比如一个哲学前辈可以搬出一大堆文献资源和晦涩术语搞得后辈晕头转向,一个科学专家可以搬出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公式和让人应接不暇的符号演算而搞得外行望而却步。在这种情况下“禁手”的设置就成为必要。“禁手”即对先行者的某些貌似不平等的约束,比如说你不能拿着一大堆别人尚未接触的资源来吓唬人。这样的约定仍然是为了达成某种平衡的开局,是自信的双方互相权衡的结果。设置禁手未必会贬损交流的价值,更未必会降低交流的趣味。当一个哲学前辈试图不借助晦涩的文献和术语而用朴素的语言来解说自己的见解时,当一个科学专家努力不借助繁琐的符号和公式而用通俗的语言来解说自己的理论时,这样的交流想必也会充满意义和趣味。在这样的交流展开之时,对话的双方仍然可以看做是平等的——如果先手方不用双活三就没法继续对弈,那么他就是败了,就好比说一个专家如果不用专门术语就没法继续对话,那么也是他的失败。至于究竟应设哪些禁手,并不是天然自明的事,而也是在持续的对弈中逐渐试探出来的——以“公平”和“有意思”为指导原则。

一旦某场对弈真正展开,双方的态势就随着你来我往的交流而不停变动。以象棋为例,在开局阶段,双方首先都着力于摆好自己的阵型,或是摆头炮,或是飞象,或是挺卒等等,在开局最初,双方几乎都只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展开布置。尽管在表面上看起来也有互相攻防(比如我摆头炮你跳马),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直面较量,双方只是在表面上呼应着对方的行动,而根本来说仍旧是按着自己的套路来布局,尤其是先手方,在开局阶段几乎完全投入在自己的套路之中,营造好自己的“阵势”,直到某一方终于忍不住突入对方的阵势之中进行扰动——这种突入可能是正中下怀,也有可能是出其不意。在学术交流中,在最初阶段,对话的双方也总是固守着自己的套路,顶多只是遥遥呼应一下对方的举动,但似乎只是尽量敷衍,以便尽量不影响自己布阵的节律。开局阶段的攻防往往只是虚招,比如我摆头炮打中兵,你可以跳马护兵,也可以摆炮打卒,但也可以无动于衷而走别的棋子,我也不会贸然地真的把炮打过对岸,因为我摆炮为的是自己布阵,你跳马与否亦是为了布阵,表面上的攻防对话并不反映个中的实旨,双方有某种无声的默契,允许并关注着对方按着他所偏好的套路展开阵势。于是,当一场认真的学术对话刚刚展开的时候,在最肤浅的旁观者看来,他们是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而稍微深入一些的视角,则可以看出他们实际是南辕北辙、互相敷衍,各自致力于自己的套路而没有实质的碰撞。而事实上,这一互相敷衍的阶段是进一步深入对话所必须的,也许越是武林高手(按古龙的说法),在正式交手之前的僵持阶段就越需要费神费心——双方只是在自己的场所站定,或者以自己的步调走动,对对手的姿态时时警觉,却又要对之显得无动于衷以免陷入被动,直到某一方露出破绽。

当然,有些对话就此止步,亦即停留于表层,打个照面比划两下便匆匆收场。但更深入的交流必不能止于开局。待到某一方露出了破绽(也许是故意的),或者另一方终于按耐不住,从而突入了对方的阵势,正面的较量才算开始。棋手的宗旨很简单,就是一方面尽量保持自己的阵脚不乱(无论是处于攻势还是守势),另一方面尽量扰乱对方的布阵。也就是说,交流者仍然要千方百计展开着自己的思想套路,想方设法打乱对方的思想套路,乃至于让对方卷入自己的套路之内。在这一阶段,从表面或结果上看,双方仍然处于均等状态(比如象棋中双方子力相当),然而“均等”未必是“均势”,在此时双方的势态开始有着明显的涨落。更好地坚持自己步调的一方在势态上明显要压过被搅乱的一方。当然,即便是主动的一方,其步调也不可能再如开局之初那样自行其是,而是时时根据对手的反应而加以调整。要扰乱对手的步调,首先需要自己介入其中,也就是说,一方面顺应着对方的步调而
作出反应,另一方面又要通过这种顺应将对方的步调导向自己的步调。在学术交流中也是如此,即要探入对方的思路内部寻找可乘之机,而最终将之拐向自己的思路,以便取得主动的势态。而在探入对方思路内部之时,既要顺应对方的走势,又得时刻保持自己的节律而不至于反被对方拐走。当然,所追求未必是自己的势场完全压倒于对方,强势未必总是优势,若能孤军探入对手核心部分,恐怕要比在表面上压制对手更占优势。总之,中盘的较量显示为势场的互相牵引、渗透和碰撞。

在对弈的过程中,“截击”是搅乱对手的一种有效策略,即当对方流畅地运作着自己的套路时,突然介入,以某些对方意料之外的方式迫使对手中断自己的步调转而应付新的情况,或者至少让对方分心片刻,以打乱其思路节奏。但不可把发自棋戏内部的“截击”与跳出棋戏之外的“打断”相混淆。比方说当对方忙于进攻自己的老巢时出其不意地将他一军,即便不能将死他,至少也可以让他把注意力从我的老帅头上暂离片刻,这是一种棋戏内部的截断,而如果棋下到一半,张口问对方你妈贵姓,这就是一种棋戏外部的“打断”,即便效果都是让对方分心,但性质显然大大不同。不过在学术交流中,二者的界线就不那么分明了,同样是“顾左右而言他”,要怎样才是对话中合理的策略,而不是一种拙劣的搪塞呢?抽象来说还是那一句话:“落子要有根”——在对弈中的每一步棋都不是孤立突兀的,它都要扎根于通盘的布局,有些动作看似无关宏旨、离题千里,但实则暗含统摄全局的考量,并且还能有下招的跟进,这就是一步妙招,而无根之棋——既与正在纠缠的场面无关,也并没有更全局的考量,那这招就非错即臭。

最后,尾盘是对战果的确认和收获,虽然常有出人意料的翻盘,但获胜的优势往往早在序盘和中盘便以奠定。当然,学术讨论与棋戏不一样,它很少会得出一个确定的胜负结果。但大致上说来,也有一些相应的胜负标准。一是五子棋式的,看谁先在形式上达成某种特定的格式便胜;二是象棋式的,谁先攻破对方的大本营便是胜者;三是围棋式的,就是以势场的铺展来较量。这恰是学术言说所包含的三项要素:形式、主旨与势场。

另外,说一场学术交流类似于一场棋戏,意味着参与的双方首先需要沉浸下来,沉浸进这个棋盘的世界中,而把这个平台暂时与包含着“今晚吃啥”、“你妈贵姓”等等“局外”问题的世界相分离。尽管说学术讨论当然并没有棋盘这样固定不变的平台,而是在某种更流动和开放的平台中展开,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全然不顾对与境的确认和定位。哲学交流就好比是在一张无限大的棋盘中下五子棋,尽管没有界限,但围绕着第一步棋的着落,每一个特定的棋局总不会离题太远。

2009年9月12日

最新评论

  • benjaminbai

    2009-09-13 21:15:10 匿名 124.205.76.216 

    我的围棋课惨遭选课系统踢飞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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